《二三事》沿见(2)

浪子 20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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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center]《二三事》沿见(2)

安妮宝贝[/align]  那时我尚住在亚运村附近的高层公寓楼里。17层。在电梯中模糊感觉到他抱着我。他的手很暖。他又伸手来摸我的脸,把我的长发推到额头上去,说,良生,你发烧了。在用钥匙开门的时候,里面传出阿卡激烈地拍打门的声音。

  推开门,摸到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阿卡对他大声吼叫,但很快就摇起尾巴喜欢他。这间公寓只有50平方米左右,非常狭小而凌乱。水槽里塞着脏的咖啡杯子和碗。地板上扔满被阿卡咬坏的拖鞋和狗咬胶。阿卡因为我的晚归,已经在墙角撒尿拉屎,房间里憋闷着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

  我自己尚有意识,直接扑倒在床上。房间里垂着埃及蓝的绉纱窗幔。暗红棉沙发。巨大的原木长书桌,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液晶显示器的台式机。墙上有手绘的植物标本素描。大堆随意放置的书,唱片和影碟。地上有一块白麻厚地毯。

  他在床边的小木柜上,看到我的药瓶和照片。一张用褐色木相框框起来的照片。我那年17岁,穿着高中校服的白衣蓝裙。非常瘦的赤裸的小腿和手臂。跟父亲去苏州旅行,拍一张留念照。两个人并排而立的时候,看得出来有相似的脸部轮廓及额头,眼神显得阴郁但是天真。我站在阳光下面,一边脸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面。他送我的花也放在那里。搁久了,被抽干了水分。花瓣变成绉纸般的粉白。

  房间很小,我能够听到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卫生间里拿出工具在修理。他在厨房里烧热水。他在清理阿卡的排泄物及垃圾,给它喂够狗粮及水。这些细微的声响,离我非常近。带来安全。有一个人出现在这房间里,在照顾我。我只觉得安稳,慢慢闭上眼睛,彻底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3点。

  家被整理得很干净。桌子上泡了一壶甘菊茶,旁边放着消炎药片。阳台的窗被打开透气。甚至连放在墙边的七八盆早已经枯死的植物都被带走。卫生间里的花洒和水阀亦已修好。破镜子上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修理公司的电话号码。

  我在桌子上看到一个空烟盒,被他拆开后放在那里。他的字写在烟壳上,字很好看。直白朴素的语言,似乎很久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我说起:

  良生,你睡觉的中途有间歇性的身体颤动。一摸你的脸,就安静下来。你的生活让我觉得难过。我想照顾你。沿见。

  那夜之后,我就没有再与他见面。开始出去旅行。

  沿见说,在你突然失踪,远去四川云南的那段时间里,曾有一个晚上我梦见你。

  梦见很大的房子,许多房间,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然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你。你坐在那里的样子,亦只是寻常。但我却想起以前去黔东南山村里旅行,偶然邂逅暮色中洁白梨花,盛放在山谷里。我看着璀璨花朵,知道它们即将凋落,因此心里有了寂寞。

  于是就这样醒过来。心里落寞难过。

  我不想让自己知道,我只是在路过你。我将会失去这回忆。在那段日子里,我如常朝九晚五地工作。回家睡在铺着白棉床单的大双人床的右侧。早晨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对着阳光剃须。开车的时候放柴可夫斯基的弦乐。一个人去游泳。在游泳馆的水底下深深窒息,直到临近底限的时候猛地浮出水面,享受胸腔中破裂一般的疼痛。

  你仿佛是我一直在猜测探索中的想象中的女子。在时光的黑暗中,抚摸你的轮廓已经漫长无期。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捕捉你。就像捕捉手指间穿梭而过的风。良生。

  我们第二次见面,与第一次见面只隔了一晚,而第三次见面,却与第二次见面隔了一个多月。我知道他寻找我,他在我的手机里留下短信。于是在旅程终点的成都,我打电话给他,对他说,我将去看你。

  下了飞机,再打车穿越大半个北京,抵达他的公寓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我把庞大肮脏的背囊靠在人行道旁边的大树底下,点了一根烟,蹲下来等着他来接我。那天我身上是穿了大半个月的球鞋,牛仔裤,棉衬衣,法兰绒外套。脖子上裹一块在大理买的暗红细麻围巾。没有化妆,很脏乱憔悴。他后来却对我说,那晚见着的我,削瘦,洁净,像一块灼热的煤炭。

  我见着他远远跑过来,便直起身来,把烟头丢在泥地上,用脚踩熄。然后扛起靠在树上的一大把细长茎枝的花束,夹在肩下。繁盛的紫色草花,开得绚烂至极。细长坚韧的枝茎足有半人高。他从未见过这样大把的花,起码有上百株,抱起来亦是满胸满怀。瞬间被震惊以致说不出话来。

  我说,这是我在上飞机之前,在花卉市场赶早市买的。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想送给你。

  这把紫色草花,没有芳香,只有泥土腥味。花很细小繁琐,不事张扬。却似隐藏着桀骜的繁盛。有决绝的力量。这种决绝,在他带着我往前走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他要把我带回家。而我在跟着他去。我们不过是只见过两次,而平时又都极为谨慎矜持。

  穿过黑暗的小巷,走到公寓楼下。空荡荡的电梯间里,红色数字一格一格跳动。我们离得很近,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而我只是觉得疲惫,心里明白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也是自然平淡。仿佛只是旅途结束之后回了自己的家。

  这套公寓,他已经居住了3年。有3个房间,两个客厅。每一个房间都能洒进阳光,包括朝东的厨房和卫生间。他用白色和咖啡色的基调统一风格。全套枫木美式家具。直到冷热水可调的厨房水龙头,都是自己一点一滴安置完备。厨房里有整套的设备,包括咖啡机,榨汁机和烤面包机等小机器,但是一直没有使用。

  房间整洁而不俗,散发出内心洁净,周密而严谨的气息。且看得出来,他期待一个女子,但若那女子不来,他亦是要有条不紊地过他的单身生活。我看到他的房间,开始相信他。一个男人要度过7年没有女人的生活,这种坚持的内心力量和标准该是如何的强大和确定。

  我让他找出一个大桶,盛了清水,先把大把花束放进去。然后脱掉外套,从背囊里取出毛巾和牙刷,进了卫生间洗澡。我如愿以偿地在漫长艰辛的旅途之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旧衬衣。我说,我累了,要先睡一会儿。他说,好。他带我进卧室,打开床罩。我看到白色的棉布床单。他是忐忑的,但一直强作镇定。替我关了大灯,走出之后又关上门。我听到他在收拾房间,然后卫生间里传来沐浴水声。

  他躺进被子里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其实非常大。我们各自在一侧。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从落地大窗照进来的月光。明亮的月光像水流一样倾洒在地板上。那大把紫色草花散发出泥土和新鲜花瓣汁液的气味。

  他说,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你的花,我非常喜欢。

  他又说,我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又打到你的杂志社,他们说你已离职,出去旅行。

  我说,是。我去了云南四川一个多月。

  旅途如何?

  那里现在还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芜无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长途客车,带着村民,行李与狗,爬行在海拔4700多米的悬崖边缘,穿越重叠起伏的高原和山峦。有好几次觉得马上就会在冰雪覆盖的崎岖道路上直摔下去。我在这旅途上,感觉到自己在行走,亦似乎随时会死。

  黑暗中他沉默,然后他说,过来。语气坚决。把我的身体拉入他的怀里。他的嘴唇碰触到我脖子上一小块皮肤。温暖滋长。我听到他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那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却又异常短暂。我们睡一会儿,又醒过来。天色很快就转亮。

  他与我做爱的姿势,似乎是想用他的身体来探索我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抵达的世间。他此后曾对我说,我的灵魂,对他来说,是一那片潮湿繁盛的森林。他看到沼泽,湖泊和月光。却知道自己带不走也无法占有。于是他用力并且伤感。

  当阳光洒进房间里的时候,他醒来。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他说,有没有睡着过。我说,有。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进卫生间里洗脸刷牙。他换上西服,打领带。他要赶着开车去上班,而我要回家。

  一直有些沉默,再没说什么话。下了楼,他先开车送我回家。二环在早上堵得水泄不通。我拿出烟来抽,他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叠了一只小杯子,让我放烟灰。

  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依旧忐忑。以前看过关于一夜情的心理分析,男人早上起床后的态度,基本上已决定这感情的走向。但是我却感觉到沿见在掩饰真实的心情。

  车子停在了公寓大门口,他想送我上楼,我回绝,说,你快去上班吧,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他点点头,说,你好好休息,我给你电话。

  回到家,洗澡,拉上窗帘,然后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膨胀充盈的感情。我知道。我与他都是洁净节制的人,即使能确定论证,而做出选择之前亦会徘徊思量。而我心里惟一清晰的事情是,如果他就此不打电话来,我就会对这件事情静默。当做从不曾发生。即使我会记得。

  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他就打了电话过来。约我晚上一起去华星电影院看电影。

  晚上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我们买了9点半的电影票,便去附近的一家粤式小餐厅吃饭。我要了一碗冰糖木瓜,非常烫,味道清甜,喝下去暖暖的,就觉得幸福。电影甚是无聊,彼此也都安静,没有说什么话。散场之后他说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亦说好。

  就在电影院大厅一侧的咖啡店里,他替我要了一杯热牛奶。他说,晚上你要早点休息。此时,我们似乎又回复到了第四次见面的程序。从见到面,直到现在,没有一丁点身体的碰触,甚至没有拉一下手。气氛一直是温和却略带拘谨。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他脸上那些圆形的褐色大痣,这英俊的男子有无限沉着。我知道他终有话说,只要我有足够耐心。也是在此刻,我有预感,在彼此的关系里他才是惟一的掌控者,会决定这感情的走向,或者时间。

  他说,这段时间生活里出现一些转折。我打算辞职,与别人合开律师事务所。这件事情牵扯到原来事务所很多人员变动,所以压力较大。

  我说,那你要谨慎一些。新的开始总会有风险。

  我知道。之前已经想了很久。想好了就会开始做。他停顿了一下,你今天在家里有没有好好休息。

  有。我打算重新写些东西。

  他停顿一下,说,良生,搬到我家里来住。

  这也算是你另外一个新的开始吗。

  他说,早上你离开,我试图让自己不做任何判断。但我的心,慢慢告诉我,我要你能够留下来。昨晚你对我说你出去旅行,觉得自己会在旅途中死去。我听了心里难过。我要改变你。良生。要你正常起来,觉得温暖,并且没有缺憾。要你喝着一碗热汤亦会觉得幸福,就会在我的对面微笑起来。

  我说,我得想一下,沿见。

  让我在每天早晨醒来时,能够抓到你的手。良生。这是我已经确认的幸福。

  4月,莲安来北京看望我。

  北京有疾病泛滥,正变成一个惊惧不安的城市。死亡的人数逐日增加,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一时街上空落,雀鸟无声。

  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报死亡和感染人数。这个世间,第一次让人警觉到死亡离得这样接近。所有曾经沉溺和麻木在工作享乐之中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不再外出工作和聚会,开始独处,并平息下来。

  莲安独自开车,从上海一路疾驶赶到北京。在深夜11点多的时候,抵达我的寓所。她只随身带着两只LV的拉锁行李包。衣服未换,桑蚕丝小礼服裙外面套一件麂皮大衣,光脚穿着细高跟凉鞋,露出小颗小颗的脚趾。因为开车,随身带了一双球鞋。连续开车,频繁抽烟,使她看起来非常憔悴邋遢。一头长发凌乱地覆盖在腰背上。

  看到我,亦只是寻常,过来拥抱我,说,良生,我至为想念你。怕你在此消失。

  我说,我照样每天下午都还去店里喝咖啡。店员戴着口罩给我调咖啡,姿态比我自卫。

  人以前只觉得自己重要,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死的。所以他们在死亡逼近的时候,就会恐惧,并感觉孤立无援。

  但当疾病过去,一切亦会恢复原状。一样会忘记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惧和孤独。所有的贪婪不甘又会重新复苏。我说,莲安,人心不会有什么不同。也许只有一部分人才会因为曾面对死亡获得改变。那些盲的人不会。

  莲安在卫生间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我做了意大利面条,放盐及橄榄油,又加了一些番茄酱和橄榄。把面条盛出来放在桌子上,让她吃。她把脸埋在面条上,深深吸气,说,我已经有近10年,没有吃到别人亲手做给我的食物。洗湿的长发还在滴答滴答地掉水。她用手心用力搓自己的脸,然后埋头吃面条。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肿以及手臂上的淤血。她神色憔悴,在上海正经历生命里至为难熬的时期。独自开车一千多公里,来与我见面。但见到了我,却只是寻常。三言两语,洗澡,吃东西,然后上床去睡。很快就进入酣睡。我知道,她是把我当做亲人相待。我亦不问她。

  已经是凌晨一两点。我收拾她的行李,把她的衣服挂起来。又把扔在地上的脏裙子和大衣塞进塑胶袋里,准备第二天拿去干洗店洗熨。看得出来这些行头都至为昂贵,动辄上千上万,平日用来衬托她的熠熠星光。她毫不珍惜,只是滥穿滥用。

  而睡在房间里铺着白棉布床单的床上的莲安,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面对一碗热的面条,就可以知足的女子。亦像长久得不着食物的孩子,让我感觉心酸难忍。

  走进厨房,洗弄脏的锅子盘子。电视里放着DVD,很大的声响,我却不自知。只看到窗外天色隐隐发亮,我便想可能又到了5点左右。索性也不再睡。就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看着稀薄晨雾中寂静的城市。

  城市停止喧嚣,沉浸于睡梦之中。深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淡淡的灰紫,有逐渐隐没的星辰。世间万物成全了自身的完整,不再属于人的承载体,要被迫蒸腾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废气,污染颗粒……它们显出一种真实的尊严。

  也许只有在这样短暂的时刻,人才能够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不仅仅是生活的处境,亦是在宇宙,万物,世间的处境。

  若你知道你的余生还有一半的时间,你会怎样来生活?莲安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要做喜欢的事情。并且去爱。我所能想起来,的确只是至为简单的一个答案。而我亦不觉得死有多突兀,甚或它也并不重要。因为它就如同生一样,有着盛大的真实。并日夜伴随。

  我带莲安与沿见会面。约他来家里吃晚饭。沿见直接从事务所过来,还未换下西服。穿一件浅蓝的衬衣,把领带稍微松开了一点点。因为莲安,我与他已好久未曾见面。

  我在厨房里做菜,莲安在客厅里,坐在沿见的对面。那天她穿着我的粗布裤,白衬衣,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路,头发洗得湿漉漉。脂粉未施。

  沿见,我是莲安。是良生的朋友。她先径直开口对他说话。

  我知道。良生曾特意去上海看你,就像你现在特意来北京看她。他眼眉清醒地看着她。他是从不看时尚性杂志娱乐小报的男人。只听古典音乐,甚或不看电视。所以不知道坐在对面的女子,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当红艺人。即使知道,我相信他也一样态度笃定。

  我们围在一起吃晚饭。那晚我做的是酸辣虾汤,柠檬鱼,以及甜点樱桃蛋糕。莲安侧过脸来,趁他在剥虾壳,轻轻对我耳语,他真是干净的男子。

  我说,是。我亦觉得他干净。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沿见与莲安之间气氛诡异。他的眼神中有对峙。并且严肃。也许是彼此强大的气场开始冲撞。他是那种可以对她势均力敌的男人,但他骄傲,一眼先看出她的剧烈,对她先起戒备。即使他亦一样看得出她的美好。

  他吃完饭,帮我洗碗。然后就告辞回家。我送他到楼下。

  他说,良生,我回去了。

  我说,好。

  他走过来,轻轻拥抱我,说,我希望你与莲安好好度过这几日,看得出来,她给你的慰藉远胜过我。

  她的生活并不是她的表面所呈现的那样。

  这我很清楚。她是明星,这说明不了什么。你们彼此相知,亦有需索。他说,只是这依旧改变不了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良生。

  莲安光着脚坐在沙发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梳头发。手指起落,神情平然。她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记得她的现实,只想在这个疾病泛滥的城市里,与我一起日夜厮守,形影不离。贪恋着生。这时时刻刻的快乐。

  白天在整个已显得空荡荡的北京城里闲逛,寻找最旧的小胡同,用数码相机拍老树,院子,墙,萧条空落的广场及大街。马路上的车子已经非常稀少,很多餐馆和酒吧纷纷关闭。沿途找依旧在营业的咖啡店喝咖啡,让店家放我们带过去的音乐CD,在那里看小说,玩扑克牌,吃蓝莓蛋糕。

  晚上找餐厅吃饭,然后去俱乐部喝威士忌,看埃及舞娘跳肚皮舞。有时候就在后海边上无人的小酒吧里,坐到天色发亮。整夜不眠。一起在家里的小厨房里做墨西哥式炖菜,看片子,开一瓶酒,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凌晨。

  这是那年4月间,我与莲安醉生梦死般的闲适生活。时间无限缓慢,又无限迅疾。若要浪费它,就必须不留余地。我们竟如此的贪恋不甘。

  但我依旧要问起她的情况。她是繁杂人世中的人物,自会有些事情脱不了干系,总是会有牵扯。我说,你这样来北京,Maya是否得知?

  她自然是想催我回上海。但我已关了手机。

  她会否对你翻脸?

  那应该是在我已经无利用价值的时候。她微笑。我们有时甚至24小时需要在一起。她替我想法子经营规划,为我服务。我的事情都由她安排。订单,宣传,展览,广告,合同,推广……所有大小事务,都在她的手中。她更要抛头露面,贿赂笼络,软硬兼施……而我是她手里的赚钱工具。她用尽智谋手段想让我成为她手里最昂贵的商品。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已经很长久。

  是。快7年了。她似日日夜夜在为我操心。奇异的关系。因这关系里不会有感情,但却又互相纠缠。她懂得我,亦想控制我。她找我的时候,我非常落魄。接不到活就会很辛苦,有了上顿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下顿。若没有她,被打回原地的生活还是一样,要大冬天穿泳装演出,站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坐公共汽车回家去。饿得撑不下去就去小酒吧跳艳舞,关在铁笼子里要被客人扔烟头。

  你总是会记得别人的恩。

  是。莲安微笑。我们不是没有替对方付出代价。这些代价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因我们就是在做着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你要珍惜自己,莲安,这一切所得非常不容易。并且上天有恩赐。

  那时候年轻,知道贫穷难熬,却并无悲观。相反却是非常激盛。不像现在,有了名利,反倒觉得自己贫乏,且已无所求,非常之厌倦……

  她站起身,似不想再继续这话题。说,良生,我有时会想起,母亲在监牢里问我要烟抽的那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她已决定去死,而我即将离开故乡,不再回去。生命里有很多定数,在未曾预料的时候就已摆好了局。所以,最好只管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死之前的最后一天来活。

  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也许是生个孩子。她微笑。我亦不清楚我们该如何让自己重活一遍。

  她终究是要回上海去。临行前,沿见带着我们在一家浙江海鲜餐厅里吃饭,算是辞行。夏季虽已临近,晚上的空气还是寒冷。莲安那日态度郑重,正式地穿了正装。是她随身带的惟一一条桑蚕丝刺绣的小礼服裙。黑色的,丝面上有大朵暗红和粉白的蟹爪菊,细吊带,裙摆处是鱼尾花边,走动时轻轻荡漾。搭一条深紫色薄羊毛流苏长披肩。赤裸的背,肩头和脖子因为寒冷微微泛青。海藻般凌乱长发倾泻在背上。不化妆,只用些许胭脂。

  她好久没有以这样一贯华丽的形象示人。与我一起,只是穿条粗布裤子邋邋遢遢就走在街上。

  那一晚,她确是高兴的。说很多话。说的是圈内人的一些丑闻或笑话,只想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又一直笑,把香槟当成水一样来喝。

  吃完饭她坚持要去卡拉OK唱歌。天气沉闷,感觉一场暴雨即将倾泻而下。沿见开车带着我们到朝阳门外的钱柜。已经是凌晨1点左右。莲安喝得高兴,又点威士忌。点歌单的排行榜上有好几首就是她自己唱片里的歌。她一翻就翻过去,只点一些过时的艳俗的流行歌曲。脱了披肩,站在当中唱得专注。

  这是我惟一一次听到她唱歌。她在日常生活中似要极力摆脱自己的职业,绝口不提唱歌。只想做一个寻常女子。

  又把手伸给沿见,约他跳舞。是落伍而温柔的华尔兹。寂寥的蓝光轻漫地洒在小包厢的中央。裙摆在脚步移动的时候,像花朵一样盛放,拍打赤裸出来的腿。莲安脱了高跟鞋,光脚踩在地上,非常自然地用手环住沿见的脖子,把脸靠在了他的胸口上,闭上眼睛。

  我只觉心里黯然。她应该找到一个能够彼此温柔洁净相待的男子。而一个寿司店侍应却是有理由恨之入骨地折磨莲安。因她即使日夜睡在他的身边,也依旧无法被占有。他不懂得她想什么,要什么。他是球赛中因实力有落差,所以只能一直在捡球的对手,因此有怨怒。

  而此刻的欢喜知足,对莲安来说,她明白只有一刻,所以肆意放纵。

  我喝得太多,只觉得难受。自己走到卫生间去,吐得似乎要把所有的内脏都呕出来。回到包厢里,莲安还是在乐此不疲地唱。沿见扶住我,说,良生,要不要我们现在回去?我说,不,不,我觉得很好。让我们再唱一会儿。模糊中听见莲安在唱一首《但愿人长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细微宛转,幽深难测,动人心意。她的声音一直在那里漂浮。

  我躺在墙壁旁边的红沙发上,踢掉鞋子,蜷缩在上面,睡了过去。突然又惊醒过来,看到包厢里沿见与莲安不在,非常空落,只有音乐还在重复。

  我又睡过去。安稳沉实。耳边一直回响着那段歌。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躺在房间里面的沙发上。外面已经下起滂沱大雨。雨声剧烈地敲击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一刻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是在上海,又觉得是在故乡的旧房子阁楼里。又想是在西贡雨季的小旅馆里,滂沱大雨……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混淆了。心里突然无限怅惘。

  房间里有巨大的电视的声音。光线很昏暗。莲安依旧穿着她的丝裙子,光脚坐在我的身边,脸上的胭脂褪淡,静静地抽着一根烟。我说,莲安,我们回家了吗。

  是。你醉得厉害。我们便回家来。沿见已经回去了。

  几点了?

  可能是凌晨5点多吧……

  她脸色憔悴,支起身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就着她的手,喝完水。她突然紧紧拥抱住我,浑身颤抖。脸上却嘻嘻地笑起来。她说,我们大概又要很久不能见面。良生。为什么每次与你分别,都好像是很长久的辞行。

  我说,留在北京。与我和沿见一起。我们会照顾你。

  我终究是要回去。但回去即要和卓原分手。我不能再与他在一起浪费时间。我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人。多么可耻。她又笑,良生,我明白人世的现实和安稳,需要舍得才有。但我总是有所留恋,如此贪婪,所以迟迟不愿意放手。

  我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她轻声似在自言自语,良生,以后我若听见电视的噪音,我便会想起你。你的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亦会是一直一直说下去。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的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她又说,我与你说话,就如同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知不觉,便会觉得心酸。

  若你知道生命还只剩下一半,你知道这个期限,你将会用何种态度生活,良生?

  深夜醒来,如果能够看到身边爱人沉睡之中的脸,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一生也就是这样的长度,即使不用来做这些,也只是做些其他的事。如果你愿意,与沿见在一起。他是值得交付的男人。良生。

  她在北京住了17天。在5月的时候离开。

  莲安离开后,我便搬去与沿见同住。他帮我把几样旧家具,电脑,大堆的书及随身衣服搬入他的地方。我知道他是想与我结婚,但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迅速,速度猛烈。也许相处一段时间也好。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着长远的打算,更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生活很快就正常起来。我住在他的家里,渐渐熟悉了家里的空间和每一件摆设。而这房子,也正逐渐渗透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沿见说,现在一打开门,先闻到的,就是你的味道。一闻到这股味道,就知道我回到家里来了。他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喜悦知足。

  早上我在厨房给他做热咖啡喝。咖啡机发出咕噜咕噜的混水声音,房间里弥漫着咖啡香。开门送他去上班,嘱咐他开车小心。独自在家里度过整个白天。晚上做好晚饭等他回家。

  家里的事情,不能算少。帮他熨衬衣和长裤,擦地板,给花草浇水,煲好热汤留他晚上回来消夜。有时候他亦带我出去吃饭。顺便再去超市买水果,咖啡粉,烟以及粗麦面包。他推着车跟在我身后,我走在前面挑选。食物的富足和丰盛,以及饮食男女的平淡生活。这表相上人世的现实与安稳,在某一刻竟让我自己惊惧。

  看到自己用超过10个小时的时间来睡眠。坐在街角咖啡店里阅读,就可以打发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烹饪一条鱼,在鱼身上划出细细纹路,慢慢用手指抹擦着,渗进盐粒,葡萄酒和姜汁。熨平一件衬衣的褶皱,犹如在抹去时间的印记一样慎重。

  这样的缓慢,寂静。姿态奢侈。

  生命若开始知足,本身亦已经是一场浪费。

  他开始带我出席一些公众场合。在他的公司年会上,我见到了他的同事。以及他的老搭档倪素行。我知道他们长年来互相合作,她帮了他不少忙。那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穿着精致优雅,无懈可击。即使在宴席上,两人应对着,低声交换几句亦非常契合。

  她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特意过来对我敬酒。对我说,沿见金屋藏娇这么久,终于把你带出来。眼神中却有落寞。我内心触动,回家的路上便问沿见。他说,素行的确跟了我很长时间。又与我一起合作事务所。但我见着她,就如同见到自己。你与她不同。良生。你的灵魂对我来说是森林。有无限趣致。

  但他的占有欲亦日渐明显。以前对我的粗布裤和球鞋从无异议,现在却开始有要求。要求我走路腰背挺直。又要我把头发梳平齐,且最好放下来而不是盘着越南髻。我此时才知道他原来是一直更喜欢穿高跟鞋长发如丝缎的女子。且观念极其传统。他说,良生,何时你能够研究一下,怎么样才能把裤线熨得更直一些。你要让你的男人出去工作时,衣着整洁,这样才显得有面子。

  他要一个已经学会独立思考的女人,把精力集中到懂得如何熨一条笔直的裤线。这是他对妻子的所求。他对我有条不紊,他勤奋工作,让我衣食无忧,并苦心建设我们此后也许是大半生的富足平淡的生活。但他也许更想把这片有趣致的森林改造成一座安全的城堡。

  每天早上他醒来,便会寻找我的手。轻轻地团在他的手心里。这是他每一天感受的第一件事情,知道我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我亦知道他在爱着我。不用言喻。

  良生,那我们来数一数,在这一生之中,你会躺过多少张床?

  父母的床。少女的时候,铺着雪白的碎花床单,枕头绣着荷叶花边的床,那张床上有你的第一次经血。与男人第一次做爱的床,有他精液的味道。学校宿舍里的床,总是被很多人坐,没有秘密。然后离开了自己的家,你开始睡在不同男人的家里。不同男人有不同的床,不同床上便有不同的气味和触觉。你可以住一晚,两晚,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而你知道,能够停留下来的最长的时间,绝对不会是你的一生。

  有时候你在黑暗中醒来,便忘记自己是在哪张床上醒来。有惘然,亦觉得落寞。你竟不知道在何处才能歇息。

  更不用说那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旅馆里睡过的无以计数的床。那些陌生的床,有无数的陌生人痕迹。它们使你的记忆变成一张地图,纵横交错,只留下标记。

  我们能够找到一张可以让自己一直躺着的床吗。日日夜夜。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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