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英雄无泪》
844
5
序 幕
一座高山,一处低岩,一道新泉,一株古松,一炉红火,一壶绿茶,一位老人,一个少
年。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少年问老人:“是不是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以前也许是,现在却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自从小李探花仙去后,这种武器已成纶晌。”老人黯然叹息:“从今以后,世上
再也不会有小李探花这种人;也不会再有小李飞刀这种武器了。”
少年仰望高山,山巅白云悠悠。
“现在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少年又问老人:“是不是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
“不是。”
“是不是南海神力王的大铁椎?”
“不是。”
“是不是关东落日马场冯大总管的白银枪?”
“不是。”
“是不是三年前在邯郸古道上,轻骑诛八寇的飞星引月刀?”
“不是。”
“我想起来了。”少年说得极有把握:“是杨铮的离别钩:一定是杨铮的离别钩。”
“也不是,”老人道:“你说的这些武器虽然都很可怕,却不是最可怕的一种。”
“最可怕的一种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一口箱子?”少年惊奇极了:“当今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
“是的。”
一座高山,一处低岩,一道新泉,一株古松,一炉红火,一壶绿茶,一位老人,一个少
年。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少年问老人:“是不是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以前也许是,现在却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自从小李探花仙去后,这种武器已成纶晌。”老人黯然叹息:“从今以后,世上
再也不会有小李探花这种人;也不会再有小李飞刀这种武器了。”
少年仰望高山,山巅白云悠悠。
“现在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少年又问老人:“是不是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
“不是。”
“是不是南海神力王的大铁椎?”
“不是。”
“是不是关东落日马场冯大总管的白银枪?”
“不是。”
“是不是三年前在邯郸古道上,轻骑诛八寇的飞星引月刀?”
“不是。”
“我想起来了。”少年说得极有把握:“是杨铮的离别钩:一定是杨铮的离别钩。”
“也不是,”老人道:“你说的这些武器虽然都很可怕,却不是最可怕的一种。”
“最可怕的一种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一口箱子?”少年惊奇极了:“当今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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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口箱子。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在满天夕阳下,默然的走入了长安古
城。
一
正月十五。
长安。
卓东来关上了了门,把这长安古城中千年不变的风雪关在门外.脱下他那件以紫绒为面
作成的紫貂斗篷,挂在他左手一个用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转过身时,右手已拿起一个紫
铜火钳,把前面一个紫铜火盆里终日不灭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火盆旁就是一个上面铺着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木椅旁紫檀木桌上的紫水晶瓶中,经常
都满盛着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他只要走两步就可以坐下来,随手就可以倒出一杯酒。
他喜欢紫色。
他喜欢名马佳人华衣美酒,喜欢享受。
对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
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这些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
这就是卓东来。
他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是这么样一个人。
卓东来坐下来,浅浅的啜了一口酒。
精致华美而温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经把他身体的寒气完全驱除。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为了筹备今夜的大典,这两夭他已经把自己生活的规律完全搞乱了。
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任何一点错误,任何一点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会造成永远无法弥
补的大错,那时不但他自己必将悔恨终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连累,甚至连江湖中的大局都
会因此而改变。
更重要的是,他绝不能让司马超群如日中天的事业和声名,受到一点打击和损害。
一个已渐渐成为江湖豪杰心目中偶像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卓东来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两件事,就是“错误”和“失败”。
司马起群的确已经不能败了。
他从十八岁崛起江湖,身经大小三十三战,至今从未败过一次。
他高大强壮英俊,威武豪爽,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就连他的仇
敌都不能不承认他是条少见的男于汉,绝不会缺少美女陪伴。
可是他对他的妻子儿女和对他的朋友,都同样忠实,从未没有一点丑闻牵连到他身上。
这些还不是他最值得骄做之处。
在他这一生中,最值得骄做的一件事,是他在两年之内,以他的武功智慧和做人做事的
明快作风,说服了自河朔中原到关东这条线上最重要的三十九路绿林豪杰,从黑道走上白
道,组织成一个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级大镖局,收合理的费用,保护这条路线上所有行商客
旅的安全。
在他们那杆以紫缎镶边的“大”字缥旗保护下,从未有任何一趟镖出过一点差错。
这是江湖中空前未有的一次辉煌成就,这种成就绝不是只凭“铁”与“血”就可以做得
到的。
现在司马超群才三十六岁,就已经渐渐成为江湖豪杰心目中的偶像——永远不败的英雄
偶像。
只有他自己和卓东来心里知道这种地位是怎么造成的。
二
喝完了第一杯酒时,卓东来已经把策划今夜这次大典的前后经过从头又想了一遍。
他的酒一向喝得很慢,思想却极快。
今天是司马超群第一次开山门收徒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可以算是件轰动江沏的大
事。
最使人震惊的一点是,司马超群收的这位弟子,赫然竟是一个月前才叛出“中州雄狮
堂”的杨坚。
雄狮堂是北面道上四十路绿林好汉中,唯一没有参加司马超群盟约的一个组织,也是其
中规模最庞大、最有势力的一个组织。
杨坚本来是雄狮堂朱堂主麾下的四大爱将之一。
江猢中人从来也没想到杨坚也会叛出雄狮堂,可是每个人都知道。杨坚出走后的第二
天,“雄狮”朱猛就已遍洒武林帖,表明他的态度。
——无论是哪一门哪一帮哪一派,只要有人收容杨坚,就是雄狮堂的死敌,必将受到雄
狮堂不择一切手段的残酷报复。
现在司马超群不但收容了杨坚,而且大开香堂,收他为开山门的徒弟。
雄狮堂虽然没有投放司马的“大镖局”,可是也没有正面和他们作对过,更没有动过他
们的镖旗。
“雄狮”朱猛阴鸷沉猛,冷酷无情,是个极不好惹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如果他说他要
不择手段去对付一个人,那么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他都会用得出来。
为了达到目的,就算要他拿雄狮堂属下子弟的三千八百颗头颅去换,他也在所不惜。
他平生最钟爱的一个女人叫蝶舞。
蝶舞不但人美,舞姿更美。
天下最懂得欣赏女人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还没有死于离别钩之下的时候,在看到蝶舞
一舞时,居然变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别人问他的感觉如何,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叹息着
说道:“我没有话说,我从来没有想到凡人身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我也从来没有看到
过。”
江湖中每个人都绝对相借,这一次朱猛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会放过杨坚的。
就算他暂时还动不了司马超群,也一定会先杀了杨坚。
卓东来的想法却不一样。
他相信这一次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朱猛都休想动杨坚一根毫发。
他有把握。
这一次大典是完全公开的,收到请柬的人固然可以登堂人室,做司马超群的佳宾,没有
收到请柬的人,也可到大厅外的院子里来看看热闹。
雄狮堂门下的弟子中,有很多都是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好手。
江湖中待价而沽的刺客杀手中,能在重重警卫中杀人于瞬息间的也不知有多少。这些人
今天晚上都可能会赶到这里未,混入人群里,等待刺杀杨坚的机会。
在大典进行的过程中,这种机会当然不少。
但是卓东米相信大典还是会顺利完成,杨坚还是不去受到毫发之伤。
因为他已经把每一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计算过,每一个有可能会刺杀杨坚的人,都己
在他的严密监视下。
为了这件事,他已经出动了“北道三十九路大镖局”旗下的一百八十六位一级好手,每
一位都可以对付二十七八条大汉的好手。
卓东来把他们分成了八组,每一组部绝对可以独当一面。
可是其中经过特别挑选的一组,却只不过为了要去对付三个人。
“是哪三个人?”
今天早上司马超群曾经问过卓东来:“为什么要用一组人对付他们?”
卓东来只说出两个人的名字就已解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这三个人中有一个是韩章,还有一个是木鸡。”
这时候司马超群正在吃早饭。
他是个非常强壮的人,需要极丰富的食物才能维持他充沛的体力。
今天他的旱饭是一大块至少有三斤重的小牛腰肉,再配上十个蛋,和大量水果蔬菜。
牛肉是用木炭文火烤成的,上面涂满了口味极重的酱汁和香料,烤得极嫩。
这是他最喜爱的食物之一,可是听到卓东来说出的两个名字后,他就放下了他割肉用的
波斯弯刀,用一双刀锋殷的锐眼盯着卓东来。
“韩章和木鸡都来了?”
“是的。”
“你以前见过这两个人?”
“我没有。”卓东来淡淡的说:“我相信这里没有人见过他们。”
他们的名字江湖中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见过他们。
韩章和杨坚一样,都是“雄狮”的爱将,是他身边最亲信的人,也是他手下最危险的
人。
朱猛一向很少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身边。
木鸡远比韩章更危险。
他没有家,没有固定的住处,也没有固定的生活方式,所以谁也找不到他。
可是如果有人需要他,他也认为自己需要这个人,那么他就会忽然在这个人面前出现
了。
他需要的通常都是别人的珠宝黄金和数目极大的巨额银票。
别人需要他的,通常都是他的绞索飞镖和他永远不离手边的两把刀。
一把长刀,一把短刀。
他用刀割断一个人的咽喉时,就好像农夫用镰刀割草般轻松纯熟。
他用绞索杀人时,就好像一个温柔多情的花花公子,把一条珠链挂上情人的脖子。
他做这种事当然是需要代价的,如果你付出的代价不能让他满意,就算跪下来求他,他
也不会为你去踏死一只蚂蚁。
无论谁要他去做这种事,都一定要先付出一笔能够让他满意的代价,只有一个人是例
外,因为他一生中只欠这一个人的情。
这个人就是本鸡。
刀环上镶满碧玉的弯刀,已经摆在盛伪的木盘里,刀锋上还留首浓浓的肉汁。
司马超群用一块柔软的丝中把刀锋擦得雪亮,然后才问卓东来:
“你没有见过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来了?”
“我知道。”卓东来谈淡的说:“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这算是什么回答?这种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谁也不会觉得满意的。
司马超群却已经很满意了。
因为这是卓东来说出来的,他相信卓东来的判断力,正如他相信木盘里这把刀是可以割
肉的一样。
但是他眼睛里却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说出句很奇怪的话。
“错了!”他说,“这次朱猛错了!”
“为什么?”
司马超群自问:“现在韩章和木鸡是不是已经来到这里?”
“是的。”
“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不能。”
“他们对朱猛是不是很有用?”
“是的。”
“让两个对自己这么有用的人去送死,这种事我会下会做?”司马问卓东来:“你会不
会做?”
“不会!”
司马大笑:“所以朱猛错了,他很少错,可是这次错了。”
卓东来没有笑,等司马笑完了,才慢慢的说:“朱猛没有错!”
“哦?”
“他要他们到这里来,并不是要他们来送死的。”卓东来说。
“他要他们来干什么?”
“来做幌子。”卓东来说:“韩章和木鸡都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为什么?”
“因为真正要出手刺杀杨坚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个人。”卓东来说:“如果我们
单只防备他们,第三个人出手时就容易了。”
“这个人是谁?”
“是个年轻人,穿一身粗布衫,带着一口剑,住在一家最便宜的小客栈里,每顿只吃一
碗用白菜煮的清汤面。”卓东来说:“他已经来了三天,可是除了出来吃面的时候外,从来
没有出过房门。”
“他把自己关在那幢除了臭虫外,什么部没有的小屋子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他学的是什么剑法?剑法高不高?”
“我不知道。”
司马超群的瞳孔忽然收缩。
他和卓东来相交已有二十年,从贫穷困苦的泥淖中爬到今天的地位,没有人比卓东来更
了解他,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卓东来。
他从未想到“不知道”这三个字也会从卓东来嘴里说出来。
卓东来如果要调查一个人,最多只要用三、五个时辰,就可以把这个人的出身家世背景
习惯嗜好武功门派,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全部调查出来。
做这一类的事,他不但极有经验,而且有方法,很多种特别的方法。每一种都绝对有
效。
这些方法司马超群也知道。
“他住的是便宜客栈,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白菜煮面。”司马超群说:“从这几件
事上,你至少已经应该看出来他绝不会是个很成功的人,出身一定也不太好。”
“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卓东来说:“这个少年却是例外。”
“为什么?”
“因为他的气度。”卓东来说:“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虽然是在一家挤满了苦力车夫的
小饭捕里吃白菜煮面,可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却好像是位新科状元坐在太华殿里吃琼林宴,虽
然只穿着那件粗布衣裳,却好像是件价值千金的貂裘。”
“也许他是在故意装腔作态。”
“这种事是装不出来的,只有一个对自己绝对有信心的人才会有这种气度。”卓东来
说:“我从未见过像他那么有自信的人。”
司马超群眼睛里发出了光,对这个少年也渐渐有兴趣了。
他从未见过卓东来这么样看重一个人。
卓东来说:“他在那家客栈里用的名字叫李辉成,只不过这个名字一定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假的?”
“因为我看见过他在柜台上留的名字,是他自己写的,字写得不错。却写得很生硬。”
卓东来说:“一个会写字的人绝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那么呆板生硬。”
“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我没有听过他说话,可是我问过那家客栈的掌柜。”
“他怎么说?”
“他以前是家镖局里的趟子手,走过很多地方,会说七八个省份的话。”卓东来道:
“可是他也听不出这位姓李的客人是哪里的人。”
“为什么?”
“因为这位李先生也会说七八个省份的话,每一种都说得比他好。”
“他穿的衣裳呢?”
从一个人穿的衣服上,也可以看出很多事。
衣服料子不同,同样是粗布,也有很多种,每个地方染织的方法都不一样,棉纱的产地
也不一样。
鉴别这一类的事,卓东来也是专家。
“我相信你一定看过他的衣服,”司马超群问:“你看出了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出。”卓东来道:“我从来没有看过那种粗布,甚至连他缝衣服用的那
种线我都从来没有见过。”
卓东来说:“我相信一定是他自己纺的纱,自己织的布,自己缝的衣服,连棉花都是他
自己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种出来的。”他说:“那个地方你我大概都没有去过。”
他们同时出道,闯遍天下。
司马超群昔笑:“连我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去过的人大概也不会大多了。”
“我也没有看到他的剑。”
卓东来道:“他的剑始终用布包着,始终带在身边。”
“他用来包剑的布是不是也跟他做衣服的布一样?”
“完全一样。”
司马超群忽然又笑了:“看起来这位李先生倒真的是个怪人,如果他真是来杀我的,那
么今天晚上就很好玩了。”
三
黄昏。
小饭铺里充满了猪油炒菜的香气、苦力车夫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葱大蒜混合成的
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小高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山上那种飘浮在自云和冷风中的木叶清香,可是他也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贵优雅的高人名士,可是他也喜欢这些流着汗用大饼卷大葱就着蒜头吃肥肉喝
劣酒的人。
他喜欢人。
因为他已孤独了太久,除了青山白云流水古松外,他一直都很少见到人。
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回到人的世界里来,三个月他已经杀了四个人。
四个声名显赫雄霸一方的人,四个本来虽然该死却不会死的人。
他喜欢人,可是他要杀人。
他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要杀人。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使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长安,古老的长安,雄伟的城堞,充满了悠久历史和无数传奇故事的动人风情。
小高却不是为了这些事来的。
小高是为了一个人来的——永远不败的英雄司马超群。
他带着他的剑来,他的剑就在他的手边,永远都在他的手边。
一柄用粗布紧紧包住的剑。
很少有人能看到这柄剑,从这柄剑出炉以来,就很少有人能看到。
这柄剑不是给人看的。
小高知道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了。
到这里来的第二天,他就发现有个人在注意他,一个身材很瘦小,衣着很华贵,一双冷
冷淡淡好像永远不会有什么表情的眼睛,看起来仿佛是灰色的。
他看见过这种眼睛。
十一岁的时候,他几乎死在一头豹子的利爪下,这个人的眼睛就跟那头豹子一样。
这个人一出现,小饭铺里很多人好像连呼吸都停顿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就是“总管北道三十九路大镖局”的大龙头司马超群身边最得力的
帮手——卓东来。
小高慢慢的吃着一碗用白菜煮的清汤面,心里觉得很愉快。
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司马超群一定会怀疑他、谈论他,猜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相信他们一定不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他这个人就和他的剑一样,至今还很少有人看见过。
四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屋子里虽然没有点灯,外面的灯火却越来越辉煌明亮。
寒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已经隐约可以听见前面大院里传来的人声和笑声。
司马超群知道他请来观礼的佳宾和他没有请的人都已经来了不少。
他也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他露面,等着看他。
但是他却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他的妻子进来时他都没有动。
他烦透了。
开香堂,收弟子,大张筵席,接见宾客,对所有的这些事他都觉得烦透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喝杯酒。
吴婉了解他的想法。
没有人比吴婉更了解司马超群,他们结合已经有十一年,已经有了一个九岁的孩子。
她是来催他快点出去的。
可是她悄悄的推门进来,又悄悄的掩门出去,并没有惊动他。
出去的时候,她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司马又倒了一杯酒。
这已经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二十七杯。
他喝的不是卓东来喝的那种波斯葡萄酒,他喝的是烧刀子,虽然无色无味,喝下去时肚
子里却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他没有把这怀酒喝下。
门又悄俏的推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吴婉,是卓东来。
司马垂下手,把这杯还没有喝的酒放到椅下,看着站在门口阴影中的卓东来。
“我是不是已经应该出去了?”
“是的。”
五
大院里灯火辉煌,人声喧哗。
小高挤在人丛里,因为他不是司马超群请来的贵宾,不能进入那个灯火更辉煌明亮的大
厅。
大厅里的人也有不少,当然都是些名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名人。
除了这些名人外,还有一些穿一色青缎面羊皮褂的壮汉在接待宾客,每个人的动作都很
矫健敏捷,每个人的眼睛都很亮,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件不该发生的小事。
人声忽然安静下来。
总管北道三十九路大镖局的大龙头、当今武林中的第一强人、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终于
出现了。
司马超群出现的时候,穿一身以黑白两色为主、经过特别设计和精心剪裁的衣裳,使得
他的身材看来更威武高大,也使得他年纪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轻得多。
他用明朗诚恳的态度招呼宾客,还特地走到厅前的石阶上,向院子里的人群挥手。
在震耳的欢呼声中,小高注意的并不是司马超群,而是另外两个人。
这两个人的装束容貌都很平凡,但是眼睛里却充满一种冷酷而可怕的杀机。
他们并没有站在一起,也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是他们每个人的附近各有八九个人在偷
偷的盯着他们,一直都跟他们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小高微笑。
他看得出这两个人是为了杨坚来的,都是朱猛派出来的一级杀手。
他也看得出司马和卓东来一定也把他当作他们一路的人,因为他早已发现他身边附近也
存人在盯着他。甚至比他们盯在身边的人加起来还多。
卓东来无疑已经把他当作最危险的人物。
“可是卓东来这次错了!”小高在心里微笑:“他派人未钉着我,实在是浪费了人
力。”
大厅中央的大案上,两根巨大的红烛已燃起。
司马超群已经坐到案前一张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
椅前已经铺起红毡,摆好了紫缎拜垫。
大典已将开始。
那两个眼中带着杀机的人,已经在渐渐向前移动,盯着他们的人当然也跟着他们移动,
每个人的手都已伸人怀里。
怀里藏着的,当然是致命的武器。
只要这两个人一有动作,这些人的手都必将在刹那间把一件武器从怀里伸出来,在刹那
间把他们格杀于大厅前。
小高确信这两个人绝不会得手的。
——一定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才是朱猛派来刺杀杨坚的主力。
小高的想法居然也跟卓东来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他。
——这个人是谁呢?
小高的瞳孔忽然收缩。
他忽然看见有一个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在人丛中闪身而过。
小高注意到这个人,只因为这个人提着一口箱子。
一口陈旧平凡、绝下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箱子。
他想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一直没有正面对着他。
他想挤过去,可是人群也在往前挤,因为这次大典的中心人物已经走入了大厅。
杨坚的脸色显得有点苍自虚弱,但是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他是被六个人围拥着走进来的。
小高不认得这六个人,可是只要在江湖中经常走动的人,不认得他们的就很少了,其中
非但有镖局业中成名已久的高手,甚至连昔年横行关洛道上的大盗云满天赫然也在其中。
在这么样六位高手的保护下,还有谁能伤杨坚的毫发?
杨坚已经走上了红毡,走到那个特地选来为他拜师用的缎垫前。
就在这一刹那间,院子里已经有了行动!已经有二十多个人倒了下去,流着血,惨呼着
倒了下去,倒在人丛中挣扎呼喊。
倒下去的人,并不完全是卓东来的属下,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人。
这是韩章和木鸡商议好了的计划。
他们当然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所以他们在出手前,一定要先造成混乱,用无辜者的
鲜血来造成混乱。
混乱中,他们的身子已飞扑而起,扑向杨坚。
小高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
他相信他们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会得手的,他注意的是个提着箱子的人。
但是这个人已经不见了。
司马超群还是端坐在紫擅本椅上,声色不动,神情也没有变。
行刺的杀手已经被隔离在大厅前。
杨坚已经在六位高子的保护下,走出了大厅后面的一扇门。
小高早已看准这扇门的方向。
一直在盯着他的那些人,注意力已然分散,小高忽然闪身窜入大厅,用一种没有人能形
容的奇特身法,沿着墙壁滑过去,滑出了一扇窗户。
这扇窗户和那道门当然是同一方向的。
六
窗外的后院里充满了梅香和松香,混合成一种非常令人愉快的香气,阴森的长廊中,密
布着腰悬长刀的青衣警卫。
长廊的尽头,也有一扇门。
小高掠出窗外的时候,正好看到云满天他们拥着杨坚闪入了这扇门。
门立刻被关上。
青衣警卫们腰上的长刀已出鞘,刀光闪动间,已有十二个人向小高扑过来。
他们没有问小高是谁,也没有问他来干什么。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只要有陌生人进入这个院子,立刻格杀勿论!
小高也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没有任何言语能够解释的
时候。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击倒这些人。用最快的方法击倒这些人。
他一定要尽快冲入长廊尽头那间屋子。
刀光已匹练般飞来,小高的剑仍在粗布包袱里。
他没有拔出他的剑,就用这个粗布包袱,他已击飞了三把刀,击倒了四个人。
在他冲人长廊的那一瞬间,又有七八个人被击倒,这些人倒下时,他已冲到那扇门外
面。
卓东来已经在门外。
他一向是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可是只要一旦有非常的变化发生,他立刻就会及时出现。
小高看着他,忽然长反叹息:“本未也许还来得及的,可惜现在一定来不及了。”
后面的刀光又劈来,小高没有回头,卓东来却挥了挥手,凌空劈下的刀光立刻停顿。
“你来干什么?”卓东来冷冷的问:“你要来干什么?”
“我只不过想来看一个人。”
“看什么人?”
“杀人的人。”
卓东来冷笑:“没有人能在这里杀人。”
“有,”小高说:“有一个。”
卓东来的脸色忽然改变,因为他已经嗅到一般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竟赫然真的是从门后传来的。
卓东来回身撞开了这扇门.就在他回身撞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的人仿佛已落入了地狱。
门后本来是一间极为精致华美的屋子,可是现在已变成了地狱。
七
地狱里永远没有活人的,这屋子里也没有。
刚才还活生生走进来的七个人,现在都已经永远不能活着走出去。有的人咽喉已被割
断,有的人心脏已被刺穿,从前胸刺入,后背穿出。
最惨的是杨坚。
杨坚的头颅已经不见了,身边多了张拜帖,上面有八个字:“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屋子里有四扇窗户,窗户都是关着的。
杀人的人呢?
推开窗户,窗外星月在天,远处锣鼓声暄,今夜本来就是金吾不禁的上元夜。
卓东来迎着扑面的寒风,默立了很久,居然没有派人去追索凶子,却转过身,盯着小
高。
“你知道有人要到这里来杀人?”
“不但我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小高叹息:“我早就想见这个人一面了。”
“但是杀人的绝不止一个人。”
割断咽喉用的是一把锋刃极薄的炔刀,刺穿心脏用的是一柄锋尖极利的枪予。
杨坚的头颅却像是被一把斧头砍下来的。
卓东来的态度已经冷静了下来,镇定而冷静。
“你应该看得出来的至少有三个人。”他说:“没有人能同时使用这三种形状份量招式
都完全不同的武器杀人。”
“有。”小高的回答充满自信:“有一个。”
“你认为世上真有这么样一个人,能同时使用这三种武器在一瞬间刺杀七位高手?”
“是的!”小高说得极有把握:“也许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这么样的人,可是绝对有一
个。”
“这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小高又在叹息:“如果你刚才没有挡住我,也许我就能看见他了。”
卓东来盯着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掌心分泌出的冷汗。
“但是我本来并不知道他已经到了长安。”小高说:“我也想不到他会为朱猛杀人。”
卓东来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态度,看他站立的方式,看他手里那柄
用粗布包着的剑,忽然说,“我相信你,如果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很惊讶,因为这绝对不是卓东来平日的作风,他从未如此轻易放过一
个人。
只有卓东来自己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已看出小高也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在这种情况
下,他不想再惹麻烦。
小高却笑了笑。
“我也知道我要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走。”他说:“可惜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我不姓季,也不叫李辉成,”小高说:“我也不是为杨坚而来的。”
“我知道。”卓东来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让你走。”
“可惜还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小高微笑:“就因为你还不知道,所以我还不能
走。”
卓东来的手掌握紧。
他忽然发觉这个少年有一种别人很难察觉到的野性,就像是一只刚从深山中审出来的野
兽,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毫无所惧。
“我姓高,我是为一个人来的。”
“为了谁?”
“为了司马超群,”小高说:“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
卓东来握紧的手掌中,忽然又有了冷汗。
“你就是高渐飞?”他问小高:“就是那位在三个月里刺杀了昆仑华山崆峒三大剑派门
下四大高手的少年剑客高渐飞?”
“是的。”小高说:“我就是。”
夜更暗,风更紧。
“我从不在暗中杀人!”小高说:“所以我要你们选一个时候,选一个地方,让我看看
司马超群是不是真的永远不败。”
卓东来忽然笑了:“我保证他一定会让你知道的,只不过我希望你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
好。”
八
长街上金吾不禁,花市花灯灯如画。
各式各样的花灯,各式各样的人,小高部好健全都没有看见。
卓东来已经答应他,在一个月内就会给他答覆,并且保证让他和司马超群作一次公平的
决斗。
他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的,可是现在好像也不太关心这件事了。
现在他心里想到的只有一个人,一口箱子。
——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口箱子究竟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器?
九
这时候正有一个人,提着一口箱子,在暗夜冷风中,默默的走出了长安古城。 -
一
正月十六。
红花集。
风雪满天。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冲人了长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外的红花集。
元宵夜已经过了,欢乐的日子已结束。
一盏残破的花灯,在寒风中滚在积雪的街道,滚入无边无际的风雪里,虽然还带着咋夜
的残妆,却已再也没有人会去看它一眼了,就像是个只得宠了一夜就彼抛弃的女人一样。
马上骑士在市集外就停下,把马匹系在一棵枯树上,脱下了身上一件质料很好、价值昂
贵的防风斗篷,露出了里面一身蓝布棉袄,从马鞍旁的一个麻布袋于里,拿出了一柄油纸
伞,一双钉鞋。
他穿上钉鞋,撑起油纸伞,解下那个麻布袋提在手里,看起来就和别的乡下人完全没什
么不同了。
然后他才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雪走入红花集。
他的麻袋里装着的是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大秘密,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
大秘密,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他到这里来,只因为他要即时将麻袋里的东西送到红花集上的一家妓院去,交给一个
人。
——他这麻袋里装着的是什么?要去交给什么人?
如果有人知道这秘密,不出片刻他这个人就会被回被乱刀分尸,他的父母妻子儿女亲
戚,也必将在三日内惨死于乱刀下,死得干干净净。
幸好这秘密是永远不会泄露的。他自己绝不会泄露,别人也绝对查不出来。
因为谁也想不到“雄狮”朱猛竟会在这种时候,轻骑远离他警卫森严的洛阳总舵,单人
匹马闯入司马超群的地盘。 二
就连算无遗策的卓东来也想不到他敢冒这种险。
淳朴的小镇,简陋的妓院。
朱猛赤着膊,穿着一条犊鼻裤,箕踞在一张大炕上,用一只大海碗和这里酒量最好的七
八个姑娘拼酒,只要有人喝一碗,他就喝一碗。
他喝的是汾酒,已经连喝了四十三大碗,还是面不改色。
看的人都吓呆了。
这条满脸胡子的大汉,简直就像是铁打的,连肠胃都像是铁打的。
“这一碗轮到谁了?”朱猛又满满倒了一碗酒:“谁来跟我拼?”
谁也不敢再跟他拼,连一个外号叫做大海缸的山东大妞都不敢再开口。
喝醉的客人出手总是比较大方些,灌客人的酒,本来是这些姑娘们的拿手本事
“可是这个人……”大酒缸后来对别人说:“他简直不是个人,是个酒桶,没有底的酒
桶。”
朱猛仰面大笑,自己一口气又喝了三大碗,忽然用力将这个粗瓷大海碗往地上一摔,摔
得粉碎,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里,忽然暴射出刀锋般的光,叮着刚走进门就已经被吓得两腿发
软的龟奴。
“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是。”
“是不是来找我的?”
“是。”龟奴说话的声音已经在发抖:“是个名字很怪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叫做钉鞋。”
朱猛用力一拍巴掌,“好小子,总算赶来了,快叫他给我滚进来。”
“钉鞋”脱下了脚上的钉鞋,才提着麻布袋走进这个大炕已被马粪烧得温暖如春的上
房。
他刚走进门,手里的麻袋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麻袋一抖,就有样东西从里面滚出来,
骨碌碌的滚在大炕上,赫然竟是颗人头。
姑娘们吓惨了,龟奴的裤档已湿透。
朱猛却又大笑。
“好小子,我总算没有看错你,你还真能替你老子办点事,回去赏你两个小老婆。”
他的笑声忽又停顿,盯着钉鞋沉声问:“他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没有。”钉鞋道:“我只看见他手里好像提着口箱子,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
朱猛锐眼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喃喃的说:“现在你已
经不欠我什么了,我只希望你以后还会想到来看看我,陪我喝几杯酒。”
这些话他当然不是对钉鞋说的,叹气也不是他常有的习惯。
所以他立刻又大笑:“卓东来,卓东来,别人都说你他娘的是个诸葛亮,你有没有想到
老子已经在你们的狗窝边上喝了一夜酒?”
“堂主做事一向神出鬼没,姓卓的怎么能料得到?”钉鞋垂着手说:“可是他一定算准
了我们要把杨坚的人头送回洛阳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一定早就在这里下了桩布了卡。”
“那有个屁用?”朱猛瞪眼道:“他既然想不到老子在这里,会不会把主力都调到这里
来?”
“不会。”
“他跟司马会不会来?”
“也不会。”
“所以他派来的人,最多也不过是他身边那两个连胡子都长不出的小兔崽子而已。”朱
猛断然道:“我料定他派来的不是郭庄,就是孙通。”
“是。”钉鞋垂首道:“一定是的。”
他垂下头,因为他不愿让朱猛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畏惧之色。
他忽然发现这个满脸胡子满嘴粗话看起来像是个大老粗的人,不但远比别人想象中聪明
得多,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可怕得多。
朱猛忽然一跃而起,金刚般站在大炕上,大声问那些已被吓得连路都走不动的姑娘和龟
奴:“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没有人敢回答,没有人敢开口。
“我就最朱大太爷。”朱猛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司马超群的死对头。”
他忽然冲出去,从外面的柜台上拿了一大碗墨汁一支秃笔进来,用秃笔蘸饱浓墨,在最
近刚粉刷过的白垩墙上,一口气写下了十个比头颅还大的字。
“洛阳大侠朱猛到此一游。”
白粉墙上墨汁淋漓,朱猛掷笔大笑。
“老子已经来过,现在要回去了。”他用力一拍钉鞋的肩:“咱们一路杀回去,看谁能
挡得住。”
三
孙通其实不应该叫孙通的。
他应该叫孙挡。
因为卓东来曾经在很多人面前称赞过他:“孙通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无论什么人来
了,他都可以挡一挡,无论什么事发生,他也可以挡一挡,而且一定可以挡得住。”
红花集外的官道旁,有家茶馆,如果坐在茶馆门口的位于上,就可以把官道上来往的每
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孙通就坐在这个位子上。
道路两旁的屋檐下,只要是可以挡得住风雪的地方,都站着一两个青衣人,这些人的年
纪都比他大得多,在镖局里的年资也比他老得多。却都是他的属下。
这些人虽然也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眼光极锐利、经验极丰富的好手,可是孙通无论在哪
方面都比他们优秀得多,连他们自己都口服心服。
他们被派到这里来,就因为孙通要利用他们的眼光和经验,检查每一个从红花集走出来
的人。
无论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手里只要提着个可以装得下头颅的包袱,车轿上只
要有个可以藏得住头颅的地方,都要受到他们彻底搜查。
他们的搜查有时虽然会令人难堪,也没有人敢拒绝。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从“大镖局”
出来的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孙通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他已经接到卓东来的命令,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能让杨坚的头颅被带出长安府
境。
他执行卓东来的命令时,一向彻底而有效。
小高从红花集走出来的时候,孙通并没有特别注意。
因为小高全身上下绝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个头颅。
可是小高却走到他面前来了,而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居然还
问他:“贵姓?大名?”
他没有笑,可是也没有拒绝口答,“姓孙,孙通。”
“你好。”
“虽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坏。”孙通淡淡的说:“最少我的人头还在脖于上。”
小高大笑。
“知道自己的人头还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他说:“如果还能够知
道杨坚的人头在哪里,那就更愉快了。”
“你知道?”
“我只知道卓先生一定很不愿意看到杨坚的头颅落人朱猛手里,让他提着它到江湖朋友
面前去耀武扬威。”小高说:“所以你们才会在这里。”
“你知道的好像很不少。”
“只可惜我还是不大明白,”小高说:“要到洛阳去的人,并不一定要走官道的,连我
这个外乡人都知道另外最少还有两三条小路。”
“我只管大路,不管小路。”
“为什么?”
“走小路的人,胆子也不会太大,还用不着要我去对付。”
“说得好!好极了!”
小高从孙通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只发现了一个。”
“谁?”
“你!”
小高又大笑:“如果真的是我,那就很不愉快了。”
“谁不愉快?”
“你!”
小高看着孙通:“如果我要带着杨坚的头颅闯这一关,那么阁下也许就会忽然发现阁下
的大好头颅已经不在阁下的脖子上了。”
他居然还要解释,“阁下的意思就是你。”
孙通没有发怒,脸色也没有变,连眼睛也都没有眨一下。
“我也看得出你没有带杨坚的人头!”孙通说:“可是我看得出你带了一口剑。”
“你没有看错。”
“你为什么不拨出你的剑来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看究竟是谁的头颅会从脖子上落下。”孙通说。
小高轻抚着他那个永远不离手边的粗布包袱,微笑摇头。“我不能试。”他说:“绝对
不能试。”
“你不敢?”
“不是下敢,是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这把剑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小高用一种非常客气的态度说:“因为你还不
配。”
孙通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可是眼睛里却忽然布满了血丝。
有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手已经垂下,握住了放在凳子上的剑柄。
小高却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准备走了,如果他想要出手时,没有人能阻止他,如果他
不想出手,也没有人能勉强。
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去,就已听见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蹄声中还夹杂着一种很奇怪的仰步声,只有穿着钉雅在冰雪上奔鲍时才会发出这种脚步
声。
他刚分辨出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就已经看到一骑炔马飞奔而来。
马上的骑士满面虬髯,反穿一件羊皮大袄,衣襟却是散开的,让风雪刀锋般刮在他赤裸
购胸膛上,他一点都不在乎。
后面还有一个人,脚上穿着双油布钉鞋,一只丁拉住马尾,另外一只手里却挑着根竹
竿,把一个麻布袋高高挑在竹竿上,跟着健马飞奔,嘴里还在大声呼喊着,“杨坚的人头就
在这里,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马上人纵声大笑,笑声如狮hou,震得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落下来。
小高当然不走了。
他从未见过朱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必定就是朱猛。
除了“雄狮”朱猛外,谁有这样的威风?
他也想不到朱猛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但是他希望孙通让他们过去。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朱猛手里倒提着的一柄金背大砍刀。
四尺九寸长的金背大砍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还厚,刀锋却薄如纸。
孙通还年轻。
小高实在不想看见这么样一个年轻人,被这么样一把刀斩杀在马蹄前。
可惜孙通已经出去了,带着一片雪亮的剑光,从桌子后面飞跃而起,飞鸟船掠出去,剑
光如飞虹,直取马上朱猛的咽喉。
这一击就像是赌徒的最后一道孤注,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出去。
这一击是必然致命的,不是对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朱猛狂笑:“好小子,真有种。”
笑声中,四尺九寸长的大砍刀已高高扬起,刀背上的金光与刀锋上的寒光,在雪光反映
中亮得像尖针一样刺眼。
小高只看见刀光一闪,忽然间就变成了一片腥红。
无数点鲜红的血花,就像是焰火般忽然从刀光中飞溅而出,和一片银白的雪色交织出一
幅令人永远忘不了的图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美,美得如此凄艳,如此残酷,如此惨烈。
在这一瞬间,人世间所有的万事万物万种生机都似已被这种美所震慑而停止。
小高只觉得自己连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这虽然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是这一瞬间却仿佛就是永恒。
天地间本来就只有“死”才是永恒的。
奔马飞驰未停,钉鞋仍在奔跑,跑出去二十余丈后,孙通的尸体才落了下来,落在他们
的人和马后面,落在像那柄大砍刀的刀锋一样冷酷无情的冰雪上。
然后那千百点血花才随着一点点雪花落下来。
血花鲜红,雪花莹白。
奔马长嘶,人立面起,穿钉鞋的人也轻飘飘飞起。
朱猛勒马,掉转马头小步奔回,钉鞋就像是一只纸鸢般挂在马尾上。
道路两旁的青衣人,虽然已经拔出了腰刀,他们的刀锋虽然也和朱猛的刀锋一样亮,可
是他们的脸色和眼色却已变成死灰色。
朱猛又大笑。
“你们看清楚,老子就是朱猛。”他大笑道:“老子留下你们的脑袋,只因为老子要你
们用眼睛把老夫看清楚,用嘴巴回去告诉司马和卓东来,老子已经来过了,现在又要走了,
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老子也一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他大喝一声:“你们还不快滚?”
青衣人本来已经在往后退,听见这一声大喝,立刻全部跑了,跑得比马还快。
朱猛本来又想笑的,却还没有笑出来,因为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叹着气说,“现在我才知
道,这个世界上像孙通那么不怕死的人实在不多。”
四
小高已经坐下,就坐在孙通刚才坐的位子上,而且还把孙通刚才拔剑时跌落的剑鞘捡起
来,放在桌上,和他自己那柄用粗布包住的剑放在一起。
他没有用正眼去看朱猛,可是他知道朱猛的脸色已经变了。
然后他就发现朱猛已经到了他面前,高高的骑在马上,用一双铜铃般的锐眼瞪着他。
小高好像没有看见。
他在喝茶。
杯子里的茶已凉了,他泼掉,再从壶里倒了一杯,又泼悼,因为壶里的茶也是冷的,可
是他居然还要再倒一杯。
朱猛一直瞪着他,忽然大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喝茶。”小高说:“我口渴,想喝茶。”
“可是你没有喝。”
“因为茶已经冷了,”小高说:“我一向不喜欢喝冷茶。”
他叹了口气:“喝酒我不在乎,什么样的酒我都喝,可是,喝茶我一向很讲究,冷茶是
万万喝不得的,要我喝冷茶,我宁可喝毒酒。”
“难道你还想从这个茶壶里倒杯热茶出来?”朱猛问小高。
“我本来就在这么想。”
“你知不知道这壶茶已经完全冷了。”
“我知道。”小高说:“我当然知道。”
朱猛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个怪物一样:“你知道这壶茶已经冷了,可是你还想从这壶茶
里倒杯热的出来。”
“不但要热的,而且还要烫。”小高说:“又滚又热的茶才好喝。”
朱猛忽然又笑了,回头告诉钉鞋。
“我本来想把这小子的脑袋砍下来的,可是我现在不能砍了。”朱猛大笑道:“这小子
是个疯子,老子从来不砍疯子的脑袋。”
钉鞋没有笑,因为他看见了一件怪事。
他看见小高居然真的从那壶冷茶里,倒了一杯热的出来,滚烫的热茶,烫得冒烟。
朱猛的笑声也很快就停顿,因为他也看见了这件事。
看见这种事之后还能够笑得出来的人并不多。能够用掌心的内力和热力,把一壶冷茶变
成热茶的人也不多。
朱猛忽然又回头问钉鞋:“这小子是不是疯子?”
“好像不是。”
“这小子是不是好像还有他娘的一点真功夫?”
“好像是的。”
“想不到这小子还真是好小子。”朱猛说:“老子居然差一点看走眼了。”
说完了这句恬,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下了马,把手里的大砍刀往地上一插,走到小高面前,一本正经的抱拳行了礼,
一本正经的说:“你不是疯子,你是条好汉,只要你肯认我做兄弟,肯陪我回去痛痛快快的
喝几天酒,我马上就跪下来跟你磕三个响头。”
“雄狮堂”好手如云,雄狮朱猛威震河洛,以他的身分,怎么会如此巴结一个无名的落
拓的少年?可是看他的样子,却一点不像是假的。
小高好像已经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叹口气,昔笑道:“现在我才相信江湖中人说的不
假,雄狮朱猛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难怪有那么多人服你,肯为你去卖命了。”
“你呢?”朱猛立刻问:“你肯不肯交我朱猛这个朋友?”
小高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说:“他奶奶的,交朋友就交朋友,交个朋友有什么了不
起。”他的声音比朱猛还大:“我高渐飞在江湖中混了几个月,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你这么
样看得起我的人,我为什么不能交你这个朋友?”
朱猛仰面大笑,“好!说得好!”
“只不过磕头这件事千万要免掉。”小高说:“你跟我跪下来,我也不能站着,若是两
个人全跪在地上磕头,你磕过来,我磕过去,岂非变成一对磕头虫了?”
他大声说:“这种事我是绝不做的。”
朱猛立刻同意!
“你说不做,咱们就不做。”
“我也不能陪你回去喝酒。”小高说:“我在长安还有个死约会。”
“那么咱们就在这里喝,喝他个痛快。”
“就在这里喝?”小高皱眉:“你不怕司马赶来?”
朱猛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
“他奶奶的,就算他来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最多也只不过把这条命去跟他拼掉而
已,他还能把老子怎么样?”朱猛大声道:“可是咱们这顿酒却是非喝不可的,不喝比死还
难受。”
“好!喝就喝。”小高说:“要是你不怕,我怕个鸟。”
茶馆里非但没有客人,连伙汁都溜了。
幸好酒坛子不会溜。
未猛小高喝酒,钉鞋倒酒,倒的还没有喝的快,一坛酒还没有喝完。远处已有马蹄声传
来。
蹄声密如紧鼓,来的马至少也有六七十匹。
红花集本来就在司马超群的势力范围之内,如果有人说只要司马一声令下,片刻间就可
以把这地方踩为平地,那也不能算太夸张。
但是朱猛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千里拿着满满的一大碗酒,也没有一滴泼出来。
“我再敬你三大碗。”他对小高说:“祝你多福多寿,身子健康。”
“好!我喝。”
他喝得虽快,马蹄声的来势更快,这三碗酒喝完,蹄声听来已如雷鸣。
钉鞋捧着酒坛子的手已经有点发软了,朱猛却还是面不改色。
“这次轮到你敬我了。”他对小高说:“你最少也得敬我三大碗。”
钉鞋忽然插嘴:“报告堂主,这三碗恐怕是不能再喝了。”
朱猛暴怒:“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喝?”
“报告堂主,再喝下去,这位高少爷的性命恐怕也要陪堂主一起拼掉。”
朱猛怒气忽然消失,忽然长长叹息,“他说的也有理,我的性命拼掉无妨,为什么要连
累你?”
他正想一跃而起,小高却按住了他的肩,轻描淡写的说:“我的命又不比你值钱,你能
拼命,我为什么不能?何况我们也未必就拼不过他们。”
朱猛又大笑:“有理,你说得更有理。”
小高说:“所以我也要敬你三大碗,也祝你多福多寿,身子康健。”
两个人同时大笑,笑声还未停,奔雷般的马蹄声已绕过这家茶馆,在片刻间就把茶馆包
围。
蹄声骤然停顿,几声断续的马嘶声过后,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
天地问忽然变得傻死一般静寂,这问茶馆就是个坟墓。
钉鞋忽然也坐下来,苦笑道:“报告堂主,现在我也想喝点酒了。”
五
刀无声,剑无声,人无声,马也无声。
因为每一个人、每一匹马都已经过多年严格的训练,在必要时绝不发出一点不必要的声
音来,就算头颅被砍下,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一个人戴紫玉冠,着紫貂裘,背负着双手,走入了这家茶馆。
“紫气东来”卓东来已经来了。
他的态度极沉静,一种只有在一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绝对掌握住优势的时候,才能表现出
的沉静。
茶馆里这三个人三条命无疑已被他掌握在手里。
可是小高和朱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我还要再敬你三大碗。”小高说,“这三碗祝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
他还没有倒酒,卓东来已经到了他们面前,淡淡的说:“这三碗应该由我来敬了。”
“为什么?”
“朱堂主远来,我们居然完全没有尽到一点地主之谊,这三碗当然应该由我来敬。”
朱猛居然连话都不说就喝了三大碗,卓东来喝得居然也不比他慢。
“我也还要再敬朱堂主三大碗。”卓东来说:“这三碗酒我也是非喝不可的。”
“为什么?”
“因为喝过这三碗酒之后,我就有件事想请教朱堂生了。”
“什么事?”
卓东来先喝了三碗酒:“朱堂主行踪飘忽,神出鬼没,把这里视若无人之地。”他叹了
口气:“如果朱堂主刚才就走了,我们也实在无能为力。”
他抬起头,冷冷的看着朱猛:“可是朱堂主刚才为什么不走呢?”
“你想不到?”
“我实在想不到!”
“其实我本来也没有想到,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交到这个朋友。”朱猛拍着小高的肩:
“现在我既然已经交了这个朋友,我当然要陪他喝几杯,他既然不能跟我回去,我也只好留
在这里陪他。”
朱猛又大笑:“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可惜你们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明白而已。”
卓东来忽然不说话了,不响不动不叹气不喝酒不说话。
在这段时间,他这个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木头人,甚至连眼睛里都没有一点表情。
外面也没有举动,没有得到卓东来的命令,谁也不敢有任何举动。
这时间并不短。
在这段时间里,小高和朱猛在于什么?卓东来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在这段时间里,只有小高一个人的表情最奇怪。
从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他明明看到有七八只蝎子、十几个臭虫钻到他衣裳里去
了,却偏偏还要忍住不动。
他确实看到了一件别人都没有看到的事,因为他坐的方向,正好对着左后方的一个窗
户,这个窗户恰巧是开着的。
这个窗子外面,当然也有卓东来带来的人马,可是从小高坐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
从人马刀箭的空隙中看到一棵树。
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白杨树,树下站着一个人。
从小高坐的这个位子上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这个人。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手里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小高想冲出去,有好几次都想冲出去,可是他没有动。
因为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决定性的时候,所有人的生死命运,都将要在这一瞬间决定,
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会伤害到他的朋友。
所以他不能动。
他只希望那个提着口箱子站在树下的人也不要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看见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看到卓东来笑了。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卓东来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很迷人的。
他看见卓东来微笑着站起来,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向朱猛微笑鞠躬。
“朱堂主,我不再敬你酒了。”卓东来说:“此去格阳,路途仍远,喝得大多总是不太
好的。”
小高怔住,朱猛也怔住。
“你让他走?”小高问,“你真的肯让他走?”
卓东来淡淡的笑了笑:“他能交你这个朋友,我为什么不能?他能冒险陪你在这里喝
酒,我为什么不能为你让他走?”
他居然还亲自把朱猛的马牵过来:“朱堂主,从此一别,后会有期,恕我不能远送
了。”
烟尘滚滚,一匹马,一条马尾,一双钉鞋和两个人都已绝尘而去。
小高目送他们远去,才回过头面对卓东来,又忍不住叹息:“现在我才相信江湖中人说
的不假,‘紫气东来’卓东来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卓东来也叹了口气:“可惜我知道你不会交我这个朋友的,因为你一心只想成名,一心
只想要司马超群死在你的剑下。”
小高沉默,沉默了很久才说:“死的也许不是他,是我。”
“是的,死的很可能是你。”卓东来淡淡的说,“如果有人要跟我打赌,我愿意用十去
博一,赌你死。”
他看着小高:“如果你要跟我赌,我也愿意。”
“我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输下起。”
说完了这句话,小高就冲了出去,因为他忽然发现刚才还站在树下的那个人,忽然间又
不见了。
这一次小高决心要追上他。 -
一
正月十六。”
长安。
清晨,酷寒。
卓东来起床时,司马超群已在小厅等着,就坐在那铺着紫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
的葡萄酒。
只有司马超群一个人可以这么做,有一天有一个自己认为卓东来已经离不开她的少女,
刚坐上这张椅于,就被赤裸裸的抛在门外的积雪里。
卓东来所有的一切,都绝不容人侵犯,只有司马超群是例外。
但是卓东来还是让他在外面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宽袍赤着脚走出卧房,第一句活就问司
马:“这么早你就来了,是不是急着要问我昨天为什么放走朱猛。”
“是的。”司马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理由,可惜我连一点都想不出。”
卓东来也坐了下去,坐在一叠柔软的紫貂之上,平时,他在司马面前,永远都是衣冠整
肃,态度恭谨,从未与司马平起平坐。
因为他要让别人感觉到司马超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能杀朱猛,”卓东未说:“第一,因为我不想杀他,第二,因为我没有把握。”
“你为什么不想杀他?”
“他单人匹马,闯入了我们的腹地,从容挥刀把我们的大将斩杀于马前,本来还可以扬
长而去的,只因为要陪一个朋友喝酒,所以才留下。”
他淡淡的说:“那时我若是杀了他,日后江湖中人一定会说‘雄狮’朱猛的确不愧是条
好汉,够朋友,讲义气,有胆量。”卓东来冷笑:“我杀了他岂非反而成全了他?”
司马超群凝视着水晶杯里的酒,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但我
却想不通你怎么会没有把握?”他问卓东来:“你带去的好手不少,还对付不了他们三个
人?”
“不是三个人,是四个。”
“第四个人是谁?”
“我没有看见,但是我能感觉出他就站在我后面的一扇窗户外。”卓东来说:“他虽然
远远站在窗外,但是在我的感觉中却好像紧贴在我背后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的杀气。”卓东来说:“我平生从未遇到过那么可怕的杀气。”
“你没有回头去看他?”
“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好像特意在警告我,只要我有一点动作,无论
什么动作,他都可能会出手。”
卓东来又说:“我虽然没有看到他,可是高渐飞一定看到他了。”
“你怎么知道?”
“那时高渐飞就坐在我对面,正好对着那个窗口,我感觉到那股杀气时,高渐飞的脸色
也变了,就好像忽然看见了鬼魂一样。”
卓东来说:“高渐飞绝对可以算是近年来后起剑客中的第一高手,如果没有特别缘故,
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畏惧?”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
“所以你也有点害怕了!”他的笑声中竟似充满讥诮:“想不到紫气东来卓东来也有害
怕的时候,怕的竟是一个连看都没有看到过的人。”
卓东未冷冷的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平平静静的说:“我虽然没有看见他,可是却已
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推广司马的笑声停顿:“难道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刺杀了杨坚的人?”
“是的。”卓东来说:“一定是。”
他说:“这个人一定极少在江湖中走动,一定和朱猛有种特别的关系,但却绝不是朱猛
的手下。”卓东来说:“这个人用的一定是种从未有人见到过的极可怕的武器,可以同时发
出很多种不同武器的威力。”
“还有呢?”司马问。
“没有了。”
“你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到现在为止,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甚至连那种武器是什么形状我都想象不出。”
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我相信,我知道的这些已经比任何人都多了。”
司马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卓东来是他的朋友,曾经共过生死患难的好朋友,卓东来也是他最得力的好帮手。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总是要和卓东来针锋相对,总好
像要想尽方法去刺伤他。
卓东来却总是完全不抵抗,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司马忽然又问卓东来:
“现在孙通已经死了,郭庄呢?”
“郭庄也不在。”
“昨天早上我还看见他的,为什么今天早上就不在了?”
“因为昨天早上我已经叫他赶到洛阳去,”卓东来说:“一听到朱猛已经到了红花集的
消息,我就叫他去了。”
卓东来说:“我要他每过五百里就换马一次,昼夜兼程的赶去,一定要在朱猛回家的前
一天赶到洛阳。”
司马超群的眼睛里忽然发出光,忽然问,“他一定能及时赶去?”
“一定能。”
“如果他赶不到呢?”
卓东来淡淡的说,“那么我就叫他死在洛阳,不必再回来。”
司马超群并没有问卓东来,为什么要令郭庄赶到洛阳去,去干什么。
他不必问。
阜东来的计划和行动他已完全了解。
——朱猛轻骑远出,手下的大将既然没有跟来,也一定会在路上接应,在朱猛赶口去之
前,“雄狮堂”内部的防守必定要比平时弱得多,正是他们赶去突袭的好机会。
——只要能把握住最好的机会,一次奇袭远比十次苦战更有效。
这正是卓东来最常用的战略。
这一次计划的确精确狠辣与大胆,也正是卓东来的一贯作风。
司马超群只问卓东来:“你只派了郭庄一个人去?”
“我们在洛阳也有人手。”卓东未说,“郭庄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还有谁?”
“还有木鸡。”
“木鸡?”司马动容,“你没有杀他?”
“他一向是非常有用的人,对我们也一样有用,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朱猛派来杀杨坚的,不怕他出卖我们?”
“现在他要杀的已经不是杨坚,而是朱猛。”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知道朱猛只不过想利用他来做幌子而已,而且是存心要他未送死的,因为
朱猛早就算准他绝不能得手,”卓东来说:“他不怕被人利用,可是他受不了这种侮辱。”
卓东来又说:“何况我付给他的远比朱猛还多得多。”
司马看着他,眼里又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朱猛了。”司马说:“你要他活着回去,你要他亲眼看到
你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惨痛教训,要他知道你的厉害。”
他看着卓东来微笑:“你一向是这样子的,总是要让别人又恨你又怕你。”
“不错,我是要朱猛害怕,要他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和笨事来。”卓东来说:
“只不过我并不是要他怕我,而是要他怕你。,
他的声音很柔和:“除了我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的。”
司马却跳了起来,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声说:“要发这种大事,你为什么连问都不来问我一声?为什么
要等到你做过了之后才告诉我?”
卓东来的态度还是很平静,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眼光凝视着司马超群。
“因为我要你做的不是这种事。”他说:“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为江湖中空前未
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业。”
司马紧握双拳,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握紧的双拳也放松了。
可是他的人已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外走。
卓东来忽然又问他:“高渐飞还在长安附近,等着你给他回音,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交
手?”
司马超群连头都没有回。
“随便你。”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这一类的事,你一定早已计划好了,反正不
管是在什么时候交手,他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因为你绝下会给他一点机会的。”
司马淡淡的说,“所以这一类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回来问我。”
二
高渐飞醒来时,手、脚椰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这间廉价客栈的斗室里,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可是现在火盆里的一点木炭早已烧
光了。
他跳起未,在床上做了六七十种奇怪的姿式,他的身体就好像一根面条般可以随着他的
思想任意弯动扭曲,做到第十一个姿式时,他全身上下都已开始温暖,等他停下米的时候,
只觉得自己精神振奋,容光焕发,心情也愉快极了。
他相信自己今天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提着一口箱子的人。
昨天离开那家茶馆后,他又见到过这个人三次,一次是在一条结了冰的小河边,一次是
在山脚下,一次是在长安城里的一条陋巷里。
他看得很清楚。
虽然他直到现在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那身灰朴的棉袍和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
子,都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只可惜他每次赶过去时,那个人都已经像空气般忽然消失。
他决定不再继续追下去了,决定先回来好好的睡一觉再说。
因为他已经发现那个人并不是不想见他,否则也就不会故意在他面前出现三次了。
他一定是在试探他,试探他的武功,试探他对他是否有恶意。
小高相信如果自己不再去找他,他迟早还是会露面的。
雪虽然已经停了,天气却更冷,小高决定失去吃一碗热呼呼的热汤面。
一到了他常去的那家小面馆,小高果然就看见了那个人和他的那口箱子。
现在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候,小面馆里的客人还不多。
这个人就坐在小高常坐的一个角落里,默默的吃着一碗面,吃的也是小高常吃的那种白
菜汤面。
他的箱予就摆在他的手边。扁扁的一口箱子,有一尺多宽,两尺多长。
——这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这么平凡的一口箱子,怎么会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小高实在很想冲过去,把这口箱于抢过来,打开看看。
可是他忍住了这种冲动。
不管怎么样,这次他总算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了。
一张蜡黄色的脸,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好像是个生了十六八
年重病、已经病得快死了的人。
面馆虽然还有很多空位,小高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这个人对面坐下来,先叫了一
碗面,然后就立刻对这个人说:“我姓高,高山流水的高,”他告诉这个人:“我叫高渐
飞,就是渐渐快要飞起来的意思。”
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看见对面已经有个人坐下来。
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就摆在桌旁,小高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如果他伸手拿起这口箱子转身就跑,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小高不敢试。
他的胆子一向不小,天下好像没有几件他不敢去做的事。
可是这个看起来好像已经病得快要死了的人,却好像有着某种今人无法解释而且不可思
议的神秘力量,足以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对他生出丝毫冒渎侵犯之意。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用只能让他一个人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是
你。”小高说:“我知道杀死杨坚的人就是你。”
这个人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好像灰暗
天空中忽然打下来的一道闪电一样。
可是闪电之后并没有雷声。
这个人立刻又恢复了他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默默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默默的提起了
箱子,默默的走了出去。
小高立刻就跟着追出去。
这一次这个人居然没有像以前那三次一样,忽然自空气中消失。
他一直都在前面走,而且走得很慢,好像生怕小高追不上他。
走了半天后,小高忽然发现他又走到昨天曾经见过他的那条陋巷里。
陋巷无人,是条走不出去的死巷子。
小高的心跳了起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已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才把我带到这里,要用他那口神秘的箱子
把我杀了灭口?
小高根本不知道这口箱子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武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用掌中的剑招
架抵抗。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他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恐惧。
但是这个人看起来却不像要系人的样子,也不像能够系人的样子。
现在他已转过身,面对小高,过了很久之后,才用一种平和而嘶哑的声音问小高:“你
知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正月十五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我?”
“没有。”
“我看来像不像是个会杀人的人?”
“不像。”
“你有没有看过我杀人?”
“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杀了杨坚?”
“因为你这口箱子。”小高说:“我知道这口箱子是种非常神秘的武器,而且非常可
怕。”
这个人凝视着小高。
小高的眼色、神态、站着的姿势、呼吸的频率、衣服的质料和手里的粗布包袱,全身上
下每一个地方他都没有放过。
他看得好像远比卓东来还仔细,他那双灰黯无神的眼睛里竟好像隐藏着某种特地制造出
甩来观察别人的精密暗器。
然后又用同样平和的声音问小高:“你说你的名字叫高渐飞?”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山上。”
“是不是一座很高的山?”他问小高:“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一道请泉,一株古松?”
“你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不是用山后所产的棉麻自己纺出来的?”
小高已经开始觉得很惊奇,这个人对他的事知道得竟比任何人都多得多。
“那座山是不是有个很喜欢喝茶的老人?”他又问小高:“他是不是经常坐在那棵古松
下用那里的泉水烹茶?”
“是。”小商说:“有关你这口箱子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我这个人的事?”
“没有。”
这个人盯着小高,灰黯的眼里又有寒光一问:“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我?连一点有关我
的事都没有提起过?”
“绝对没有。”小高说:“他老人家只不过告诉我,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
“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
“有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没有。”
小高说:“卓东来曾经检查过我的衣物,想从我衣服的质料上看出我是从什么地方来
的,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棉麻是他自己种的,布是他自己织的,衣裳是他自己缝的,那座山是座不知名的高山,
除了他们之外,还没有凡人的足迹踏上去过。
小高微笑:“卓东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查出我的来历。”
“你的剑呢?”这个人问:“有没有人看过你的剑?”
“有儿个。”
“几个什么人?”
“几个死人。”小高说:“看过我这柄剑的人,都已死在我的剑下。”
“你这柄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的。”
“有什么特别?”
“这柄剑的剑脊上有一道很奇怪的痕迹,看起来就好像是泪痕一样。”
提着箱子的这个人,眼中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表情,仿佛很悲伤,又仿佛很
欢愉。
“泪痕,泪痕,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柄剑。”他喃喃的说,“杀人的剑上为什么会有
泪痕?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么样一柄剑?”
小高无法回答。
这本来就是个很奇妙的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小高终于忍不住问他:“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的事你怎
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这个人闭着嘴,什么话都不说,却忽然以拇指弹中指,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小高立刻就听到了一阵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地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已经有一俩黑漆马车停在这条陋巷外。
提着箱子的人已经提着他的箱子走过去,打开车门.坐入车厢,然后才问小高:“你上
不上未?”
——这辆马车是从哪里来的?
小高不知道。
——这辆马车要往哪里去?
小高也不知道。
可是他上去了,就算他明知这俩马车是从地狱里来的,要载他回地狱,他也一样会上
去。
三
车厢里宽敞舒服而华丽,车子走得极快极稳,拉车的四匹马和赶车的车夫天疑都受过良
好的训练,车轭车轮和车厢也无疑是特别设计出来的,就算在王公巨富的车房和马厩里,也
未必有这么好的车马。
这个布衣粗食容貌平凡的人,怎么会拥有这么样一辆华贵的马车?
小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是他一上了车就闭起眼睛,一闭上限就睡着了。
那口神秘的箱子,就摆在他身边的座位上。
小高的心又动了。
——如果我偷偷的打开来看看,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我只不过看看而已,就算被他发
现,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得令人难以抗拒。
小高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的手极为灵巧,而且受到过极严格的训练,曾经在一次试验中,连续不停的打开了分
别由十一位名匠打造的三十把好锁。
那些锁别人就算有钥匙也很难打开,他用的却只不过是一根铁丝。
箱子上的机簧,很快就被他找到,只听“格”的一声轻响,机簧已被拨开。
箱子的主人仍在沉睡。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j为什么会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这个秘密终于要揭露了,小高的心跳得更快。
他轻轻的慢但的掀起盖子,箱子里装着的好像只不过是一些形状奇特的铁管和铁件而
已。大概有十三四件,每一件的形式和大小都不相同。
可惜小高并没有看清楚。
箱子一打开,他就忽然嗅到一种淡淡的好像桅子花一样的香气。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
一
正月十八日。
一个任何人都不如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一件形状既不规则也不完整的铁件,怎么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
小高还没完全清醒,可是这个问题却一直像是条毒蛇般盘据在他心里。
等他完全清醒时,他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吓呆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只有在最荒唐离奇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地方。
这地方仿佛是山腹里的一个洞窟,小高绝对可以保证,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像他一
样,被这个洞窟迷住。
他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个地方有这么令人惊奇迷惑的东西。
从波斯来的水晶灯,高高吊在一些光怪陆离色彩斑烂的巨大钟乳间,地上铺满了手工精
细图案奇美的地毯,四壁的木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奇门武器,有几种小高非但没有见过,
连听都没有听过。
除此之外,还有丈余高的珊瑚,几尺长的象牙,用无暇美玉雕成的白马,用碧绿翡翠和
赤红玛瑙塑成的花木和果菜,用暹罗黄金铸成的巨大佛像,佛像上还挂满了一申串晶莹圆润
大如龙眼般的珍珠。
另外一张大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樽玉爵和水晶瓶,满盛着产自天下各地的美酒。
四五个身穿蝉翼般薄纱的绝色美女,正站在小高躺着的软榻边,看着小高吃吃的笑,其
中有一个金发碧眼、皮肤比雪还白的女孩子,笑得最天真,另外一个皮肤却悬深褐色的,就
像是褐色的缎子一样,柔软光滑,莹莹生光。
小高已经完全被迷住了。
这些武器,这些珍宝,这些美人,都不是凡人所能见到的。
难道这个地方已不在人间?
如果这里就是地狱,那么这个世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下地狱了。
二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孩子们只笑,不说话。
小高想站起来,却已经被一个小巧如香扇坠的女孩子按住了他的肩。
他不敢碰这个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经常都能够抗拒诱感的人。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子,居然捧住了他的脸,对着他耳朵轻轻吹
气。
小高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有变化了,很不雅观的变化。
他的身子忽然弯曲,从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部位往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方向弯了过
去。
按住他肩、捧住他脸的两个女孩子,只觉得手一滑,被她们按住捧住的人已经不见了,
再回头去找时,才发现他已经躲到很远的一个黄金佛像后面。
“你们千万不要过来。”小高大声道:“我这个人并不是个好人,你们如果真敢过来,
我就真的要不客气了。”
他真的有点怕这些女孩子,但是她们如果真的过去了,他也不会觉得太难过的,也不会
被吓死。
可惜她们都没有过去,连一个都没有过去。
因为就在这时候,这个地方的主人已经出现了。
一个英挺瘦削、身材很高的人,随随便便的穿着件黑得发亮的黑丝长袍,让一头漆黑的
长发随随便便的披散在肩膀上。
他的穿着虽然随便,可是他这个人看起来却如同帝王。
尤其是他的脸。
他的脸轮廓极分明,线条极明显。
他的脸色苍白,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用一块雪白的大理石雕出来的,带着种无法
形容的冷漠和高贵。
看见这个人,女孩子们立刻全都盈盈拜倒,小高立刻大声说:“我知道你一定就是这里
的主人。”
“我本来就是。”
“我既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高叫了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要你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
小高怔住,怔了半天才开口。
“是我自己要跟着你来的,难道你就是那个提着口箱子的人?”
“我本来就是。”
小高用手抱住头,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一个布衣机食容貌平凡的人,竟忽然奇迹般变成了一位帝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神话中才会发生的,却偏偏被小高在无意间遇到。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小高从佛像后走出来:“是个锋芒不露、提着口箱子流浪
天涯的刺客?还是个远避红尘富逾王侯的隐士?”
小高问他:“这两种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种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反问小高:“是个对人世间每件事都觉得好奇的
热血少年?还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无情剑客?”
“我是个学剑的人,一个人如果要学剑,就应该献身于剑,虽死无憾。”小高又问他:
“你呢?你杀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财?还是因为你杀人时觉得很愉快?”
小高凝视着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时,是不是会觉得很愉快?”
黑袍人忽然转过身,走到大案前,从一个水晶樽里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
然后他才淡淡的说:“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愉快的事了,只可惜我也像这世上大多数
人一样,也会去做一些自己本未并不想做的事。”
“这一次你为什么要杀杨坚?”
“为了朱猛,因为我欠他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朱猛救过你?”
“每个人都难免会有危险困难的时候,我也不例外。”黑衣人淡淡的说:“将来你也会
有这种时候的,可是你永远都无法预料那时是谁会去救你,就正如现在你也不知道将来会有
些什么人要死在你手里一样。”
“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死在我的剑下。”小高说:“死在我剑下的人,都早已把性命
献身于剑,就像我一样,如果我死在他们的剑下,我死而无怨。”
黑衣人忽然从壁架上取下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冷冷的看着小高:“如果现在我就用这
柄剑杀了你呢?”
“那么我就会觉得很遗憾了。”小高说:“因为现在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已经多得足够让我杀了你。”
“哦?”
“你已经知道我杀了杨坚,已经偷偷的看过了我那口箱子。”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小高说:“我还是想不通那怎么会是天下最可怕的武
器?”
“你想知道?”
“非常想。”
黑衣人忽然拔剑,冷森森的剑气立刻逼人眉睫而来,闪动的剑光竟是碧绿色的。
“这柄剑叫绿柳,是巴山顾道人的遗物。”黑衣人轻抚剑锋:“昔年顾道人以七七四十
九手回风舞柳剑纵横天下,死在这柄剑下的成名剑客。也不知有多少了。”
他放下长剑,义从架上拿起一柄宣花大斧。
“这是昔年黄山隐侠武陵樵用的斧头,净重七十三斤,”他说:“他用的招式虽然只有
十一招,可是每一招都是极霸道的杀手,据说当时江湖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七
招。”
宣花斧旁摆的是柄又像是枪又不是枪的武器,因为枪头上装的不是枪尖,是柄镰刀,还
用条铁链子挂住。
“铁链飞镰杀人如割草。”黑衣人道:“这件武器据说是来自东瀛的。招式诡秘,中上
未见。”
他又指着架上一对判官笔,一双娥眉刺,一柄跨虎蓝,一把吴钩剑,一只钩镰枪,一筒
七星什,一把波斯弯刀,和一根白蜡大竿子说:“这些武器昔年也都是属于当代绝顶高手所
有,每件武器都有它独特的招式。每件武器都不知附着有多少武林高手的英魂。”
小高忍不住说:“我问的是你那口箱子,不是这些武器。”
黑衣人淡淡的说:“但是我那口箱子,就是这些武器的精华。”
“我不懂。”
小高问他:“一口箱于怎么会是十三种武器的精华?我看那口箱子里只不过是些支离破
碎的铁块铁管和铁片而已。”
“那其中的奥秘,你当然不会看得出来。”黑衣人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世上所有
的武器本来都只不过是一些零碎的铁件,一定要拼凑在一起之后,才会成为一种武器。”
他又解释:“就算是一把刀,也要有刀身、刀锷、刀柄、刀环、刀衣,也要用五种不同
的东西拼凑在一起,才能成为一把刀。”
小高好像已经有点懂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可以用你那口箱子里的那些铁件。拼凑出一种武器?”
“不是一种武器,是十三种武器,十三种不同的武器。”
小高怔住。
“用十三种不同的方法,拼凑出十三种不同形式的武器来,可是每一种形式都和常见的
武器不同,因为每一种形式至少都有两三种武器的功用。”黑衣人说:“这些武器所有的招
式变化精华所在,全都在我那口箱子里。”
他问小高:“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小高已经听得完全怔住。
现在他虽然已经明白,杨坚和云满天他们七个人,为什么看起来会像是同时死在三四种
不同的武器之下,出手的部只有一个人。
这一点小高虽然想通了,却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有谁会相信世上真的有这么样一件构造如此精巧精确精密复杂的武
器存在?
但足小高不能不信。
所以他忍不住长长叹息:“能铸造出这么样一件武器来的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天
才。”
“是的。”
黑衣人苍自尊贵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忽
然提到了他最崇信的神祗。
“没有人能比得上他。”黑衣人道:“他的剑术、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仁心和他
炼铁炼剑的方法,都没有人比得上。”
“他是谁?”
“他就是铸造你那柄‘泪痕’的人。”
小高又怔住。
他忽然有了种很奇妙的感觉,觉得他自己和这个神秘的黑农人之间仿佛有某种极微妙的
关系。
这种感觉使得他又惊奇、又兴奋、又恐惧。
他还想洱多知道一点,有关这口箱子、这柄剑和这个了不起的人与事,他都想多知道一
点,但是黑衣人却好像不愿他知道得太多,已经改变了话题:“这口箱子固然是空前未有的
杰出武器,要使用它也不容易。”他说:“如果没有一个杰出的人来使用它,也不能发挥出
它的威力。”
他并不是在夸耀自己,也没有自负之意,只不过是叙述一件事实而已:“这个人不但要
精通这十三种武器的招式变化,对每件武器的构造都要了解得极清楚,而且还要有一双极灵
巧的手,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箱于里的铁件拼凑起来。”
黑衣人又说:“除此之外,他还要有极丰富的经验、极灵敏的反应和极正确的判断
力。”
“为什么?”
“因为对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要
用什么形式的武器才能克制住你的对手。”黑衣人说:“在对方还没有出手前,你就要算
准,应该用哪几件东西拼成一种什么样的武器,而且还要在对方出于前将它完成,只要慢了
一步,就可能死在对方手下。”
小高苦笑。
“看来这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像这样的人找迄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黑衣人静静的看着他,过了很人才冷冷的说:“要打开我那口箱子,也不是容易事,可
是你很炔就打开了。”他说:“你的手已经足够灵巧。”
“好像是的。”
“你的武功已经很有根基,而且好像还练过传自天竺秘宗、圣母之水高峰上的瑜咖
术。”
“好像是的。”
“传给你这柄‘泪痕’的老人,和我这口箱子本来就有点关系。”黑衣人淡淡的说:
“所以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死。”
“难道你本来想杀了我的?”小高问:“你为什么没有杀?”
“因为我要你留在这里。”黑衣人说:“我要你继承我的武功,继承我的箱子,继承这
里所有的一切。”
他说的是件别人连做梦却梦想不到的幸运。
——可敌国的财富,玄秘之极的武器,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忽然间就要拥有这所有的一切,他一生中的命运忽然问就已在
这一瞬间改变。
这个年轻人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小高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在听别人说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事。
黑衣人又说:“我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你还没有把我的武功练成之前,绝不能离开此地一
步。”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而且非常合理。
“只可惜你忘了问戏一件事,”小高说,“你忘了问我是不是肯留在这里?”
这个问题其实不必向的,这样的条件只有疯子和白痴才会拒绝。
小高不是疯子,也不是白痴,黑衣人却还是问了他一句:“你肯不肯?”
“我不肯。”小高连想都不想就回答:“我也不愿意。”
黑衣人的瞳孔忽然变了,由一个凡人的瞳孔变成了一根针的尖,一柄剑的锋,一只蜜蜂
的刺,直刺着小高的眼睛。
小高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又过了很久,黑衣人才问他:“你为什么不肯?”
“其实也不为什么!”小高说:“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这里太闷了,而我却一向过惯了自
由自在的日子。”
他凝视着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人,淡淡的说:“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想做像你这样的
人。”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小高说:“可是我总觉得你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活在阴影里的,不管你
用哪种面目出现,好像都只有在阴影中出现。”
他叹了口气:“你虽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天下无双的武功,可是有时候我却觉得你的
日子过得还没有我愉快,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相同情你。”
黑衣人看着他,瞳孔里的寒光忽然散开,散成了一国朦朦胧胧的光影,散成了一片虚
无。
“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我也有权选择我的。”小禽说:“我要活在太阳
下,就算我要杀人,我也会堂堂正正的去向他挑战。跟他公公平平的争一个胜负。”
黑衣人忽然冷笑。
“你以为司马超群真的会跟你公平决斗?”
“我光明正大的向他挑战,大家以一对一,怎么会不公平?”
“现在你当然不会懂的,”黑衣人又叹了一口气:“等到你懂的时候,只怕已经太迟
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去。”小高说:“现在我的肚子饿得要命,我只希望你留我好
好的吃一顿饭,然后就让我走。”
他又显得高兴起来,“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小气的人,我这个要求大概也不算太过份。”
“的确不算人过份。”黑衣人冷冷的说:“只可惜你也忘了问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到了这地方来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小高居然还在笑:“我相信你的话,幸好每件事都有例外的。”他笑得居然还很愉快:
“我相信你一定会为我破例一次。”
“我为什么要为你破例?”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仇敌,我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你。”
“你错了。”黑衣人说:“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配做我的朋友。”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种奇特的光影:“如果我肯为你破例一次,只不过为了一点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你同情我。”黑衣人说。
他眼中的光影忽然间仿佛又变成了一种又辛酸又苦涩的讥诮之意:“这个世界上只有人
恨我、怕我,却从来也没有人间情过我,只因为这一点,我就不妨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黑衣人站起来,从大案上随便拿起了两个水晶樽,要小高选一瓶喝下去。
“为什么要我选?”小高问!“这两瓶酒好像是完全一样的,连瓶子都是一样的。”
“只有一点不一样。”
“哪一点?”
“这两瓶酒有一瓶是毒酒,”黑友人说:“穿肠夺命的毒酒。”
其实这两瓶酒还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其中有一瓶酒比另外瓶少了一点。
因为这瓶酒已经被黑衣人倒出来一点,而且已经喝了下去。
现在他还活着。
这一点小高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他选的却是另外一瓶。
黑衣人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问:“你选定了?”
“我选定了,而且绝不会改变主意。”
“你有没有看到我刚才喝过一杯酒?”
“我看见了。”
“你知不知道我喝的是哪一瓶?”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选我喝过的一瓶?”
“因为我还不想死。”
小高微笑,笑得更愉快:“你知道我不是瞎子,也不算太笨,一定能看得出这两瓶酒里
有一瓶是你喝过的,可是你还要让我选,因为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你喝过的那一
瓶。”
这是事实。
“幸好我不是大多数人,你也不会把我当作那些人。”小高说:“你喝过的那瓶酒里如
果真的没有毒,你就不会用这种方法来试我了。”
他说:“你要对付我,当然要用比较困难一点的法子。”
这种选择实在很不容易。
有些人就算有智慧,能想到毒酒很可能就是黑衣人自己喝过的那一瓶,也未必有胆量把
另外一瓶喝掉。
“毒酒是你的,你当然有解药,就算喝个十瓶八瓶也没问题,可是我就喝不下去了。”
小高说:“所以我只有选这一瓶。”
黑衣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小高,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他:“如果你选错了
呢?”
“那么我也只有死了算了。”
说完了这句话,小高就把他自己选的一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他的人也倒了下去。